《當記憶開花》 - 《蘭花》上篇〈優雅、堅韌〉

六月底的午後，大雨方歇。

憶花居的庭院裡，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蘭花在玻璃溫室裡吐露芬芳。

澄韻正在為一盆白色蝴蝶蘭修剪枯葉，聽見門外傳來緩慢的腳步聲。

「這裡⋯⋯是憶花居嗎？」

蒼老的嗓音帶著一絲遲疑。

澄韻轉身，看見一位白髮婆婆站在門口。

她穿著樸素的藍色旗袍，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陶盆。

盆中的蘭花早已枯萎，只剩下幾片黃褐色的葉子。

「歡迎光臨。」

澄韻放下剪刀，「我是店主澄韻。」

「我叫翠蓮，」婆婆的目光在店內流連，最後停在那片蘭花區，「聽說這裡能找到特別的回憶。」

澄韻注意到婆婆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

她輕輕撫摸著懷中的陶盆，指節因歲月而略顯粗糙。

「這是我家傳了三代的蘭花，」婆婆說道，「從大陸帶來的。以前開得可好了，每年都是滿盆的紫色小花，香得整個院子都是⋯⋯」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中浮現一絲憂傷：

「可是現在⋯⋯」

「讓我看看。」

澄韻輕聲說，伸手想接過陶盆。

「小心點，」婆婆依依不捨地說，「這盆子也是老物件了。」

就在澄韻的手指觸碰到陶盆的那一刻，一股暖流湧入心間，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

空氣中傳來陣陣幽蘭的清香，夾雜著煤油燈的氣味和炊煙的溫度。

時光倒流，畫面漸漸清晰。

那是一個簡陋的眷村庭院，水泥牆面斑駁剝落，卻被主人收拾得乾淨整潔。

一盆盆蘭花整齊地排列在木架上，在晨光中綻放著紫色的光芒。

年輕的翠蓮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為蘭花換土。

「阿蓮，」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又在擺弄這些花？」

「娘，您看，」翠蓮興奮地說，「這幾株都要開花了。」

「開花有什麼用？」

老太太嘆了口氣，「還不如多做些針線活，掙點錢補貼家用。」

「這可是從老家帶來的，」翠蓮輕撫著花苞，「爹臨走前特地交代要好好照顧。」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

「你爹走得太急，什麼都沒來得及帶，就記得這幾盆花。」

「因為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啊。」

翠蓮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泥土，「您看，這盆是太爺爺培育的，這盆是爺爺嫁妝時帶來的，還有這盆⋯⋯」

「夠了！」

老太太打斷她，「現在這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想著這些。你看看隔壁王家，人家蘭花都賣了，開了間雜貨店，日子過得多好。」

「娘，」翠蓮的聲音堅定，「咱們家的蘭花不能賣。這不是普通的花，是爹留給我們的記憶。」

「傻丫頭，」老太太眼眶泛紅，「記憶能當飯吃嗎？」

「但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翠蓮望著滿架的蘭花，「您看，這些花多堅強。遇水則發，遇寒不衰，就跟咱們一樣，總能熬過去。」

「小蓮！」

院子外傳來呼喊聲，「出事了！水管漏了，妳快來看看！」

記憶突然模糊，畫面一轉，來到了一間昏暗的屋子。

牆角堆滿了紙箱，幾個孩子正在打鬧。

「奶奶，我們要搬新房子了！」

一個小女孩興奮地喊道，「聽說有電梯呢！」

「好好好，」翠蓮笑著應和，目光卻落在窗台的蘭花上。

那裡的陽光漸漸被對面正在興建的高樓遮擋，蘭花的葉子也不如從前翠綠。

「奶奶，這些花就別帶去了吧？」

一個年輕女子說道，「新房子的陽台很小，放不下這麼多盆栽。」

「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

「現在誰還種這個啊？」

年輕女子打斷道，「現在流行多肉植物，好照顧又好看。」

翠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摸著陶盆的邊緣。

那上面還留著父親當年刻下的年份，一筆一劃都深深烙在她心裡。

一個潮濕的雨天，搬家公司的人正把最後一件家具搬上貨車。

翠蓮站在空蕩蕩的老屋裡，看著窗台上最後幾盆蘭花。

「媽，車子快來了。」

她的兒子在門口喊道，「這些花⋯⋯」

「留下這一盆就好。」

翠蓮指著那個刻著年份的陶盆，「其他的⋯⋯送給鄰居吧。」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這些蘭花曾經見證了家族的起起落落，陪伴她度過了無數個寂寞的日子。

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都承載著說不完的故事。

「您放心，」兒子安慰道，「新房子朝南，陽光很好。到時候給您買些名貴的蘭花種。」

翠蓮搖搖頭：

「新的哪比得上老的好？這盆蘭花可是經過了三代人的呵護。你爺爺常說，養蘭如養人，要懂得等待，懂得珍惜。」

「可是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那些好照顧的花，」兒子嘆了口氣，「誰還有耐心伺候這些老古董？」

老屋的天花板上，雨水滲出一片片潮濕的痕跡。

翠蓮輕輕抱起那盆蘭花，彷彿捧著一份沉甸甸的記憶。

她知道，從此以後，很多東西都將一去不返。

畫面漸漸模糊，澄韻回過神來，發現翠蓮婆婆正含著淚看著懷中的陶盆。

「搬到新房子後，它就再也不開花了。」

婆婆說，「我試過很多方法，換土、施肥、調整光照，可是⋯⋯」

「也許它只是需要一些時間適應。」

澄韻輕聲說，「蘭花最怕的就是環境驟變。」

「可我怕等不及了。」

婆婆的手指輕撫著枯黃的葉子，「這是最後一株了，要是它也⋯⋯」

「婆婆，」澄韻突然想到什麼，「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溫室？」

她扶著婆婆走進後院的玻璃房。

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蘭香，各色蘭花在木架上綻放，有些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這裡的溫度和濕度都是按照蘭花的習性調節的。」

澄韻解釋道，「您看，這些都是從老品種繁育出來的。」

翠蓮婆婆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個品種⋯⋯和我家的好像。」

澄韻點點頭，「最難養的一種。要特別注意通風，水分也要控制得恰到好處。您家的那盆，應該也是這個品種。」

「對對對，」婆婆激動地說，「我爹以前就說，這蘭花認人，要用心伺候。你看它的葉子，多像一把把翠綠的長劍。」

澄韻看著婆婆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知道她又想起了從前的事。

「婆婆，如果您願意的話，」澄韻輕聲說，「可以把您的蘭花暫時寄養在這裡。等它適應了環境，重新長出健康的葉子，再帶回家。」

「真的可以嗎？」

婆婆有些遲疑，「這可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您隨時都可以來看它。」

澄韻微笑道，「而且，您不覺得它跟這些蘭花很投緣嗎？」

翠蓮婆婆望著滿室的蘭花，彷彿看見了多年前老屋裡的景象。

陽光透過玻璃灑落，為每一片葉子鍍上一層溫暖的光芒。

「好，」她終於點點頭，小心地把陶盆遞給澄韻，「那就拜託你了。」

澄韻接過盆子，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不只是蘭花的重量，更是三代人的記憶與情感。

她輕輕把陶盆放在一個通風的位置，旁邊是一盆盛開的蘭花。

「您放心，」她說，「這裡就是它的新家。」

傍晚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為老舊的陶盆鍍上一層金邊。

翠蓮婆婆凝視著那片枯黃的葉子，眼中泛著淚光。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株承載著家族記憶的蘭花，會在這裡重新綻放出生命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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