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聖徒與遺世少女》 - 第四十二章：難得的談話

「那麼從下週開始，每週固定來研究所吧。」伊利烏斯將手邊的筆記合上，語氣輕快但不失認真，「我會和那位老師一起幫露緹希亞研究詛咒的壓制方式，同時也著手魔素的控制訓練。」

我點了點頭，視線撇向一旁的露緹希亞。她輕輕地「嗯」了一聲，神情雖然還是有些緊張，但眼神明顯比昨天更有神了些。

門口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下一秒，熟悉的嗓音邊打著哈欠邊響起。

「……嗚哇，好睏……」

亞克睡眼惺忪地走進研究所，頭髮亂翹，臉上還有半邊枕痕，彷彿是剛從床上滾下來便直接過來了。

「早啊，大家。你們聊完啦？」

「剛好結束而已。」

這時，法妮絲如無聲地現身，手中托著一個銀色托盤，走到桌前。

「茶水準備完畢。」

動作如機械般精準，她將兩杯冒著熱氣的茶分別放到伊利烏斯與亞克的面前。兩人不約而同地道了聲謝，亞克則將茶放在桌上，並沒有馬上喝，反倒是伊利烏斯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然後——

「咕——！」

他整個人毫無預兆地向前撲倒，臉正面朝著桌面砸了下去。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聽見他發出悶悶的一聲哼，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欸？」

我愣了一下，連露緹希亞也忍不住瞪大了眼。

「他怎麼突然……？」

「……請問發生什麼事？」我轉向法妮絲，語氣不自覺地提高了些，「妳給他喝了什麼？」

「為考量主人與亞克先生目前皆處於低活性狀態，特地準備了提振精神用茶飲。」她語調平穩，幾乎聽不出情緒波動，「內含延神花、月醒葉與幾滴蛇蘆露。比例依據以往測試結果調整。」

我皺起眉頭：「……從結果來看，這效果好像有點反過來了？」

她沉默了一瞬，視線似乎閃了下，像是被戳中了什麼盲點，但還是沒有多做辯解。

「她放太多延神花了。」亞克撇撇嘴，打了個呵欠，「那玩意兒適量喝可以提神，劑量過頭的話……會直接讓人昏倒。這下老師大概要睡到明天了。」

他將自己那杯茶稍微推遠，看都沒打算碰。

「我還以為他喝過幾次會學乖……這已經是第幾次了？我都記不清了。」他一臉無奈地說，「所以你們如果有什麼重要事想談，可能得明天再來。」

我看了看趴倒在桌上、毫無反應的伊利烏斯，又轉向站在一旁的法妮絲。她依舊是一貫的姿態，背挺得筆直，雙手合於身前，眼神冷靜地掃過我們兩人。

「請問兩位需要茶飲嗎？內容物與比例一致。」

「……不用了。」我立刻回應。

露緹希亞也小小地搖了搖頭。

她沒有回答，只是稍微低了低頭，看起來像是默默記錄下了這個「人類客人不願再嘗試」的結論。

我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這研究所，還真是個高風險區域啊。」

從研究所離開後，我們踏上回旅館的路。

街上光線柔和，空氣中透著些許剛下過雨的涼意。盧米納斯的街道總是這樣，安靜得讓人忘了這裡是個魔法之都。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了一間外觀看起來有點可愛的小店。

是冰淇淋店。

木製櫥窗後的招牌上寫著各式口味，還有魔法元素裝飾的標語。露緹希亞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原本並肩走著的距離也悄悄拉開了些。

她什麼話都沒說，但視線幾乎沒從那扇窗移開過。

我默默停下腳步，佯裝隨意地望向那間店的方向。

「……我想吃冰淇淋了。」

她一愣，轉頭看向我，眼神裡帶著一絲驚訝。

「欸？你會主動說想吃這種東西……」

「偶爾也會心血來潮。」我故作平靜地耸耸肩，視線偷偷掃了一眼她眼角悄悄浮現的笑意。

……這傢伙真的太好懂了。

露緹希亞難得地有些雀躍地點了點頭，我們便一起走進了店裡。

一進門，就有一股甜膩而清爽的冷氣迎面撲來。店主是一名綠髮的少女，戴著一頂顏色誇張的遮陽帽，看到我們立刻笑著迎上來。

「歡迎光臨～是情侶兩人份嗎？」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露緹希亞已經搶先一步微微搖了搖頭，臉紅得不自然。

店主也不追問，只是笑得更開心了些，開始介紹起冰櫃裡的口味。

「這邊是香甜草、這是巧克力、這個是麥酒口味，還有丹特果、野莓、檸月薄荷……噢對了，我們這邊還有用魔獸風味開發的限定款喔。」

「……等一下。」我停住了，「什麼叫魔獸風味？」

「字面意思呀。」她眨了下眼，「我們會以魔獸肉的熬煮風味為基底，再融合甜味調整成冰淇淋的口感。是一種……特別的體驗。」

「……那個就先算了。」

我想像了一下那種味道就有點難受。

露緹希亞蹲下身，貼近冰櫃，盯著那一排顏色繽紛的冰淇淋球。

「我想要……香甜草的。」

她語氣有些猶豫，但眼神裡卻帶著一點閃亮。我點了一份野莓的給自己，正準備掏錢時，露緹希亞突然抬起手，輕輕擋住了我遞過去的動作。

「這次……讓我請你吧。」

我愣了一下，看著她有些倔強地站在原地，手還停在我面前，但眼神卻微微飄閃，臉頰也泛著些許紅。

「……好吧。」我淡淡地回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輕輕鬆了口氣，然後像是完成某種挑戰一樣，滿臉開心地微笑出來。

店主把冰淇淋遞了過來。

「來～香甜草給這位小姐，野莓的這邊請。」

我接過冰淇淋，輕輕咬了一口。

……酸。

但下一瞬，甜味慢慢從舌尖浮上來，是我不太熟悉的層次感。和記憶中的甜點不同，有點黏膩，有點清爽，像是某種說不清楚的情緒，被壓在心底後突然浮出來的那種味道。

「嗯……酸酸甜甜的，還挺特別的。」

我低聲說了一句。

但說完後，視線卻沒再回到自己手上的冰淇淋，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露緹希亞。

她小口地舔著香甜草口味的冰淇淋，表情認真得像是在對待什麼重要儀式。眉眼放鬆，唇邊露出一抹恍惚的笑意——不是刻意表現出來的那種，而是自然流露的、像是從心底冒出來的滿足。

……那個表情，大概也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會出現吧。

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結果視線根本移不開。

不知怎麼的，心裡冒出一個念頭——

這樣的笑容，就算只是為了再多看一次，我也想守住。

「……小姐吃得真幸福呢。」店主忽然對著我笑說，「你啊，一直盯著人家看，這樣很容易被誤會的喔～」

「我哪有一直……」

我一愣，剛想反駁什麼，露緹希亞也正好察覺到我的視線。

她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一點融化的冰淇淋，臉上立刻浮起一層紅暈。

「你、你……幹嘛一直看我……」

她嘟囔著，聲音不大，但語氣裡透著難得的慌亂。手下意識地將冰淇淋擋在嘴邊，像是在掩飾什麼。

「我只是……看妳吃得很投入。」

我撇開視線，裝作不以為意地咬了一口自己的冰淇淋。

她咬著湯匙，像是還想反駁什麼，但話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那、那也不用一直看吧……」

她嘟噥了一句，耳尖都紅了。

我沒再多說，但是……這什麼反應。莫名的，有點可愛。

吃完冰淇淋回到銀爪旅館時，陽光仍明亮地灑進窗櫺，午後的空氣透著微微的熱度。走進餐廳，我第一眼便看到米蕾雅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個人安靜地吃著飯。

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妳怎麼自己在這？」

她抬起眼看了我一眼，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莉薇安和卡斯塔去補貨了，順便說要逛一下。」

「妳沒跟去？」

「本來想去的。」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才繼續說：「但莉薇安不讓。她說我白天練劍練那麼久，肯定累了，要求我好好休息。」

她語氣沒什麼起伏，卻透著一點小小的不服氣。

我心裡浮現出今天早上莉薇安說過的話——米蕾雅最近因為有點在意體重，所以才會天天自發性地去練劍。

腦海裡忍不住浮現出一個畫面：米蕾雅一邊揮劍一邊碎念「我才沒胖」，還要躲莉薇安塞過來的飯菜。那畫面……有點難以想像，又有點好笑。

「……你現在，在想什麼？」她忽然出聲，視線直直看過來。

我一頓：「沒、沒什麼。」

「嗯……？」她微微歪頭，瞇著眼，「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感覺很失禮。」

「真的沒有。」

「是嗎。」

她沒再追問，但那語氣明顯是「我知道你在胡扯」，讓我莫名地有些心虛。

「要一起吃嗎？」她突然換了話題。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欸？」

露緹希亞也轉頭看她，眼神裡多了一絲訝異。

平常米蕾雅雖然會參與任務或討論，但這樣主動邀我們吃飯，還真是第一次。

我正考慮該怎麼回應，忽然聽見身邊傳來一聲清脆的——

「咕──」

露緹希亞整個人僵住，臉頰在瞬間染上了淡粉色的熱意。

「我、我不是……就是……」她慌張地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憋笑憋得有點辛苦，輕咳一聲，趁機轉移話題。

「那就一起吃吧。」

我們三人點了幾樣菜，我跟露緹希亞也找了位子坐下。

氣氛不像以往那麼拘謹，反倒意外地舒適——像是一段難得的日常片段，被安穩地保存在這座陌生城市的一個小角落裡。

不久後，點的菜陸續送上來。

我點的是蒜香燉牛肉，露緹希亞選了野菜湯麵，而米蕾雅……她面前那一大盤烤羊腿，還附了兩碗配菜和一籃麵包，讓我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哪。

……雖然以前也看過她吃飯，但還是很難想像這麼纖細的外表，居然能吃得下這樣的份量。

「……米蕾雅吃得很多呢。」露緹希亞難得主動開口，一邊低頭用湯匙舀著碗裡的湯。

米蕾雅抬眼看了她一眼，很平靜地回答：「對我來說算正常。畢竟是劍士，日常訓練消耗比較大。」

她說得雲淡風輕，接著咬下一口羊肉，咀嚼得很安靜。我正想點頭附和，就聽到她又補了一句：「妳吃得太少了，該多吃點。感覺……有點太瘦了。」

話語頓了下，她視線稍微移動了一下，像是不經意地掃過露緹希亞的胸口，補了句：「……雖然也不是所有地方都瘦啦。」

露緹希亞一愣，像沒太明白她的意思，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然後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嗯？我、我看起來很瘦嗎？」

露緹希亞眨了眨眼，似乎完全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還一臉天真地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像是在想自己到底哪裡不夠吃。

我則全程看在眼裡，差點沒一口茶嗆出來。

這畫面……該說是意外還是理所當然呢。

三人邊吃邊聊，但也說不上什麼熱絡的氣氛。比起平時吵吵鬧鬧的卡斯塔或是總能帶動話題的莉薇安，現在這樣反倒讓餐桌安靜得有點不習慣。

我原以為會一路吃到結束都沒什麼交流，直到米蕾雅忽然開口。

「……今天你們處理的事，怎麼樣？」

她的語氣平穩得像在陳述天氣，沒有情緒起伏，反倒讓人更難判斷她到底是關心，還是純粹在確認事實。

我還在考慮該從哪裡講起，露緹希亞便先回答了。

「……一切都還算順利。他們說，詛咒或許有方法能改善，還能學魔法……只是還需要時間。」

米蕾雅沒馬上接話，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後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就好。」

她的語氣依舊淡淡的，臉上也沒有太多變化。但那一瞬，我彷彿從她的眼神裡，看到一絲微不可察的安心。

然後——她突然看向我。

「對了。」她放下叉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教你一點劍術。」

我愣了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妳說什麼？」

「你出手很快，但破綻太多。」

米蕾雅看了我一眼，語氣依舊冷靜，「明明有在閃避，結果身上還是掛了一堆傷。你習慣硬接，動作也太不注意重心……打完一場仗，看起來受的傷比對面還重。」

我嘴角抽了抽，突然不太想回想自己身上那些新舊交疊的瘀青和傷口。

……這女人還真是一針見血。

「……那如果旅途中有時間，就拜託妳了。」

「嗯。」

話才剛落，露緹希亞忽然轉向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地開口：「那個……我也想練習一點體力方面的事情。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跟著學嗎？」

米蕾雅看了她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平靜，卻又像是認真打量著什麼。她微微點頭。

「當然可以。妳的身體看起來比較不適合激烈訓練……但有些基礎的動作應該沒問題。」

「嗯……謝謝妳。」

露緹希亞稍微低著頭，聲音有點小，卻真心地道謝。

米蕾雅沒多說什麼，只是繼續吃她的飯。不過，我總覺得她嘴角有那麼一瞬間……像是勾了一點點弧度。

不是笑得很明顯，但——至少，比起平常那張冷靜到近乎無表情的臉，柔和了不少。

這樣的她，還真是少見。

而露緹希亞……那種像是被鼓勵到的表情，讓人莫名有點想替她拍拍頭。

吃完飯後才剛過三點，陽光還亮得很，窗外街道的聲音清晰得像貼在耳邊。

我跟露緹希亞一同回到房間，她進門後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邊看了幾秒，才輕輕走到椅子坐下。那個動作安靜到幾乎沒聲音，但我感覺得出來，她腦中還在轉著什麼。

我坐在床沿，雙手交疊，等她稍微穩定下來後才開口。

「過幾天開始，妳就會去研究所那邊學習魔法了。」

她應了一聲，聲音很小。

「我也會開始去浮空書庫找找看，有沒有更多關於詛咒，還有聖都隱藏的紀錄。雖然不能保證能查到什麼，但只要能接近答案一點……」

我說到一半，注意到她沒有抬頭，手指卻悄悄握緊了些。

「……妳是不是有點擔心？」

她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那個反應幾乎可以說是不經思考地自然。

我往前傾了一點，語氣也放得更輕。

「不會有事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碰那些東西。就算真的碰到什麼，我也會回來。」

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像是咬了咬唇，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我。

「那……我會努力學習的。魔法、控制詛咒，還有……讓自己變得更能幫上忙。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我從來就沒這樣想過。」

我看著她的眼睛這麼說。不是安慰，也不是責任感驅使的話，而是我真正相信的。

她低下頭，髮絲隨著動作輕輕垂落，遮住了她的側臉。

但從她微微上揚的嘴角來看，我知道她聽進去了。

那笑意不明顯，甚至還帶點掩飾，可我卻莫名覺得——比起她說的那些「努力」或「控制」，這個反應才是真正讓我放下心來的理由。

就算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有時候，像這樣的平靜片刻，也是一種踏實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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