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三十三章　一日三餐

　　這一週內，陳禹謫的生活被困縮在這間酒店房內。

　　沒有窗戶，沒有時鐘，沒有任何外界的聲音，整個空間彷彿與時間一同被封鎖在這片靜止的空間裡。

　　他唯一能依據的時間感知，是每日固定送來的三餐——或許是三餐，他並不確定，只能大致推測。

　　現在，他坐在方形餐桌前，視線落在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餐盤上。

　　主菜是一道牛排，熟度適中，切面仍帶著些許肉汁，旁邊附著一小碟醬汁與精緻擺盤的配菜。銀製刀叉安靜地躺在瓷盤上，彷彿等待著他動手。

　　他沒有動。

　　陳禹謫其實沒什麼胃口。

　　他不確定是因為筋脈被封，內勁滯澀導致身體狀態不佳，還是長時間處於囚禁的環境裡，使他生理上開始產生反應。

　　視線稍微上抬，他迎上了對面那雙金色的眼睛。

　　子慕。

　　看守他的人。

　　少年坐在房間另一側的沙發上，蜷著腿，雙手抱著一個掛在脖子上的草人娃娃，像是在打發時間，卻始終沒有將視線從陳禹謫身上移開。

　　「為什麼你今天都不吃？」子慕突然開口，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困惑。

　　陳禹謫沉默了一下，才淡淡地回道：「我吃不下。」

　　這是實話。

　　子慕歪著頭，瞇起眼睛，像是在思考這句話的合理性。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點了點頭：

　　「忘歸說，人一天要吃三餐，或者至少兩餐。」

　　「……」

　　這句話讓陳禹謫頓了一下。

　　他已經習慣了子慕偶爾蹦出的這種話語。「忘歸說……」這個開頭，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就像一個年幼的孩子，沒有足夠的世界經驗，於是將某個長輩說過的話奉為圭臬，毫無質疑地照搬下來。

　　但這個「忘歸」究竟是什麼人？

　　這句話的重點真的只是「一天要吃幾餐」嗎？

　　陳禹謫低頭，看著那盤食物，仍然沒有動手。

　　子慕撐著下巴，語氣像是在重申某種規則：「人不吃飯，會死掉。」

　　「……我知道。」陳禹謫嘆了口氣，聲音平淡：「但有時候，人即使活著，也不會想吃東西。」

　　子慕眉頭微皺，眼神透著一種單純的困惑。

　　「為什麼？」他的語氣裡沒有探究的敵意，而是真的不理解：「活著的話，不就該吃東西嗎？」

　　陳禹謫沉默了一瞬，然後微微一笑，低聲道：「有時候，活著這件事，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房間內的空氣安靜了幾秒。

　　子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思考這件事，最後又抬頭看向陳禹謫。

　　金色瞳孔映著燈光，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過了幾秒，他歪著頭，問道：「你不吃，是因為不好吃嗎？」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像是單純的疑問，或者只是好奇。

　　「不是。」陳禹謫回道，聲音沒有起伏。

　　子慕眨了眨眼，又問：「是生病了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吃？」

　　「沒心情。」

　　這次，陳禹謫回答得更簡短，語氣比前兩次更加淡漠，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子慕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這個答案有沒有道理。幾秒後，他收回視線，輕輕「喔」了一聲。

　　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顯得不滿。

　　他只是拉開陳禹謫對面的椅子坐下，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將餐盤拉向自己，拿起叉子隨意地戳了一下牛排，然後慢吞吞地送進嘴裡。

　　但動作沒有任何「在享受食物」的感覺。

　　陳禹謫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然後往上移，仔細觀察著子慕的表情。

　　這少年吃東西的方式——不，不如說，他對「進食」這件事的態度，異常地淡薄。

　　而且，吃得極少。

　　陳禹謫幾乎沒見過子慕好好吃一頓飯。

　　即使吃，也只是隨意地咀嚼幾口，甚至連細嚼慢嚥的過程都沒有，像是在完成某種固定的程序，而非真的因為飢餓而進食。

　　這與尋常人的進食習慣，太過不同了。

　　陳禹謫的眉頭微微皺起。

　　「你……平常就這樣吃飯？」

　　他的語氣帶著些許試探，也帶著幾分難以忽視的困惑。

　　子慕抬起頭，嘴裡還含著一塊牛肉，但聽到陳禹謫的問題後，動作頓了一下，像是剛剛才意識到這件事需要思考。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緩緩地嚥下嘴裡的食物，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像是在努力回想自己的進食習慣。

　　過一會兒，才歪著頭，語氣平淡地說：

　　「嗯……差不多吧。」

　　他的語調沒有什麼情緒，像是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甚至語氣裡還帶著幾分遲疑。

　　「……差不多？」

　　陳禹謫目光微微凝起，試圖從對方的表情中找出端倪。

　　子慕的金色瞳孔閃了閃，像是在想該怎麼解釋這件事，然後忽然想起什麼，語氣輕飄飄地補充道：

　　「忘歸說，我在外地應該要吃三餐，或者至少兩餐。」

　　說完後，停頓一下，似乎還在回憶。過片刻，他又補充道：

　　「但在家，忘歸都說，餓了再吃就好。」

　　他說得理所當然，語氣裡沒有一絲遲疑，彷彿「餓了再吃」才是天經地義的行為，

　　而一日三餐只是一種適應社會的規則，而非真正的需求。

　　子慕這樣說完，便又低下頭，靜靜地吃著。

　　陳禹謫的視線微微一轉，落在桌邊——

　　一張對折整齊的報紙，與餐盤一同送來，被擺在最角落，看起來像是隨手附帶的，甚至刻意壓在餐盤邊緣，若是不仔細看，幾乎不會注意到。

　　但陳禹謫知道，這不可能是「無心」的安排。

　　送餐的人，特意放了一張報紙在這裡。

　　他伸手將報紙攤開，指尖劃過邊緣，紙張帶著些微的褶皺，像是已經被翻閱過，也像是被刻意放在那裡，等著他發現。

　　是江湖內部的新聞報紙。

　　這種報紙不會出現在普通市面，內容大多針對江湖人士，報導的並非尋常社會新聞，而是與幫派、勢力更迭、知名人物動向相關的訊息。

　　目光掃過幾則標題，陳禹謫的視線很快停駐在一則報導上。

　　——「北聯尉司失蹤」。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他的視線不由得凝住。

　　報導下方，一行細小的文字映入眼簾。

　　「北聯內部已展開行動，但考量大局，必要時可接受他的犧牲。」

　　指尖微微一頓，紙張邊角在他手中微不可察地捲曲了一些。

　　「接受他的犧牲」？

　　陳禹謫的眉頭皺了皺，目光微微沉下幾分。

　　這種話語，無論是真是假，都帶著明顯的引導意圖。

　　如果這則報導是真，那麼北聯的高層至少有部分人已經開始考慮放棄他；如果是假，那麼這則新聞本身就是給他看的——試圖動搖他的信念。

　　這份報紙，是有人刻意送進來的。

　　是想讓他看到。

　　這一點毋庸置疑。

　　消息未必準確，甚至可能是偽造的。

　　這裡的每一件事，都在某人的算計之中。

　　陳禹謫沒有細讀，甚至沒有多停留，他只是冷靜地將報紙闔上，將手指從紙張邊緣輕輕劃過，像是將這條訊息暫時壓在心底，不讓它影響自己的判斷。

　　房內，唯一的聲響來自於對面的少年。

　　子慕正慢悠悠地嚼著一塊麵包，吃得極慢。

　　而當陳禹謫準備將報紙放下時——

　　子慕忽然抬起頭，金色的瞳孔微微閃爍，帶著某種天真而平靜。

　　「穆先生說，你的朋友們還沒來呢。」

　　語氣自然，甚至帶著幾分純然的「陳述」感，沒有挑釁，沒有威脅，只是簡單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像是某種……提醒。

　　或者說，某種測試。

　　陳禹謫的指尖頓住，沒有立刻回應。

　　報紙上的字跡仍在眼前，他視線微微下垂，新聞版面上的幾個關鍵詞依舊清晰可見——

　　北聯尉司失蹤、疑似遭擄、可接受其犧牲……

　　這些話語像是被刻意篩選過，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等待他去解讀，等待他去「做出選擇」。

　　但比起報紙上的內容，子慕剛才的話語更像是一個刻意安排的訊號。

　　這不是單純的閒聊，而是對方「希望他聽見」的話。

　　「穆先生」這個稱呼，很有可能是這場囚禁的幕後操控者。

　　而「你的朋友們還沒來呢」，則更像是在暗示——

　　北聯，或許真的沒有打算來救他。

　　那雲顥辰呢？

　　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卻像是一道暗針，緩緩地刺進他的意識裡。

　　這是一個試探，想要看他如何回應。

　　也是一個誘導，想要讓他去思考。

　　陳禹謫沒有馬上回話，他收回視線，沉默地將報紙折好，放回桌上。

　　但他的動作稍微比平時更慢了一些，像是在刻意讓自己消化這句話的含義。

　　子慕則完全不在意這場沉默的對話，他低頭繼續吃著自己的食物。

　　直到餐盤裡的食物被吃光，他才愣了一下，像是剛剛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吃完了」。

　　他輕輕舔了舔指尖，然後打了個呵欠。

　　接著，他懶洋洋地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間的一角，像是習慣性的動作，整個人蜷縮在地板上去側躺，背倚著牆，一手手抱膝，一手攥著草人娃娃，金色的眼睛慢慢闔上。

　　沒有枕頭，沒有被子，甚至沒有絲毫不適應的表情。

　　就這麼簡單地，睡了。

　　少年窩在地上，就像某種習慣睡在洞穴裡的生物，對於環境毫無挑剔。

　　陳禹謫看著這一幕，眉頭微蹙。

　　他見過街頭的流浪兒童，或者在戰亂時被拋棄的孩童們。

　　那些孩子在極端環境中求生，蜷縮在角落、背靠著牆、警惕地縮小自己的存在，這是一種習慣性的自我防備。

　　他看著子慕，對方的呼吸緩慢而均勻，胸口微微起伏，微涼的空氣落在蒼白的側臉上，使他整個人顯得異常安靜。

　　平時子慕也習慣這樣睡，但總是在陳禹謫入睡後才會蜷縮入角落。而當他清醒時，子慕也總會在第一時間醒來，默默地從地上站起，彷彿從未真正熟睡過。

　　這似乎是第一次，子慕在他面前真正放下戒備，這樣毫無防備地睡去。

　　陳禹謫望著他，視線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閃動，輕輕地嘆了一聲。

　　有沒有任何可以讓這個少年睡得更舒適的東西。

　　他沒想太多，順手將床上的毯子取下，然後輕輕地，披在了子慕的身上。

　　幾乎是毯子觸及他的瞬間——

　　子慕猛然竄起！

　　陳禹謫下意識凝聚真氣，但受禁制的筋脈一痛，他順時無法動彈。

　　只覺眼前一花，隨即脖頸一緊——

　　冰冷的指尖扣住他的喉嚨，瞬間纏繞而上，如同毒蛇出洞，銳利而精準，迅速將他的脖頸牢牢鎖住！

　　力道之大，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太快了——

　　快得不像是人的反應。

　　金色的眼睛近在咫尺。

　　陳禹謫看著他，瞳孔微微一縮。

　　——豎瞳。

　　那一瞬間，子慕的眼瞳狹長而收縮，變成一雙異常鋒利的蛇瞳，冷冷地凝視著他，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絲毫情感波動。

　　這不是人的眼睛。

　　是某種不該出現在人類身上的「東西」。

　　呼吸，瞬間被奪走。

　　寒意，從脊椎一路竄上，緊緊地鎖住了陳禹謫的神經。

　　他看著這雙眼，心跳在剎那間錯亂。

　　陳禹謫的呼吸被死死鎖住，手指本能地抬起，試圖掙脫子慕的桎梏。

　　但對方的力量遠超預期。

　　筋脈被封的陳禹謫根本無可還手。

　　指尖冷得像蛇的鱗片，收縮的力道如鋼索纏繞，無論陳禹謫如何試圖掙脫，都無法撼動分毫。

　　喉嚨緊縮，呼吸被硬生生壓制。

　　他的視線微微模糊，大腦在缺氧的狀態下飛速運轉，思考如何反制。

　　然而就在這時——

　　子慕的動作忽然一頓。

　　金色的瞳孔微微顫動了一下，原本緊繃的指尖猶如觸電般鬆開了些許。

　　他歪了歪頭，彷彿剛剛才認出眼前的人。

　　「喔，是你啊。」

　　他的語氣沒有驚訝，沒有歉意，只是單純的陳述事實，像是剛從某種本能的狀態中抽離，回到了理智的層面。

　　隨即，他徹底鬆開了手。

　　「咳咳——！」

　　陳禹謫終於奪回自己的呼吸，猛然向後一退，手捂著自己的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部終於獲得空氣的填補，卻仍舊殘留著強烈的壓迫感。

　　他抬起頭，緊盯著子慕。

　　對方的眼瞳已經恢復原本的模樣，圓潤的金色瞳孔，閃爍著些許無辜的光芒。

　　彷彿剛剛那一瞬間的殺意，從未存在過。

　　子慕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毯子，靜默一瞬。

　　然後，他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指，觸碰那團柔軟的布料，像是在確認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是給我的？」

　　他的聲音輕輕的，甚至帶著點遲疑。

　　陳禹謫仍然在調整自己的呼吸，喉嚨裡殘留著被緊壓過的鈍痛，他咳了一聲，扶住床沿，勉強點頭。

　　子慕看著他，眨了眨眼，像是剛剛才弄懂這個動作的意思。

　　然後，他的表情微微一滯，露出一抹淡淡的遲疑，像是思考了片刻，最後才開口——

　　「……謝謝。」

　　隨即，他補充道：

　　「忘歸說，受人好處，要道謝。」

　　語氣裡帶著某種「刻意學習」的意味，像是強行模仿某種規則。

　　子慕低頭看著毯子，眼神裡透著一絲困惑，像是不太明白這個東西對自己來說有什麼意義。

　　但他沒有拒絕，也沒有把毯子丟開。

　　他伸手撿起來，抱在懷裡，細細地摸著布料的觸感。

　　柔軟的。

　　溫暖的。

　　這是……什麼呢？

　　忘歸……這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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