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十五章　須臾之間

　　這是最後一單。

　　根據殺手公會幽夢閣的不完全統計，凡說『這是最後一單』者，八成七死於該任務。

　　但須臾也沒有繼續當殺手的理由。

　　兒時因為無能父親的破爛事，還未成年的須臾只能被迫輟學，殺人賺錢，為父還債。

　　十年過去，債務歸零。

　　須臾之間，見血封喉——這句話，便是他的名號。

　　殺手須臾微微垂眸，指尖輕捏著一片陶瓷碎片。白瓷邊緣鋒利如刃，隱隱映出燈光，透著一抹冷冽的寒意。

　　鮮紅的液體順著指縫滲出，沿著碎片的弧度緩緩滴落，在光潔的磁磚上綻開細小的血花。

　　目標已然化為冰冷的屍體，癱倒在米色的沙發上，身形僵直，雙目無神地瞪向天花板。脖頸處一道狹長的傷口，皮肉翻開，鮮血仍未凝固，沿著頸側蜿蜒流淌，順著鎖骨沒入衣領，再滲透至沙發軟墊，將那溫潤的米色逐漸染上深沉的暗紅。

　　地板亦未能倖免，赤紅的血泊如墨暈染，溢出沙發邊緣，緩緩向外擴散，逐漸填滿瓷磚間的縫隙，彷彿一張詭異的圖騰，在靜謐的客廳中無聲地蔓延。

　　沙發前方的電視機仍舊亮著，螢幕閃爍，新聞主播端正的面容映照在冷白色的熒光下，字正腔圓地播報最新消息，語氣平穩而鎮定，

……近期在北部發生的連續殺人案，警方將各方線索彙整，將一位28歲的上班族陳禹謫鎖定為嫌疑人，展開全面通緝。然而他在幾日前就已失蹤，警方懷疑，此案動機可能涉及個人恩怨……

　　電視上顯示一位年輕男性的相片，眉眼間還帶著乾淨的純粹，五官平凡，笑起來有些憨厚，看起來呆得不像個連環殺手。

　　螢幕右下角浮現他的姓名，陳禹謫，二十八歲。

　　須臾盯著那張照片，心頭莫名泛起一絲荒謬感。

　　那是須臾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前二週，他們才剛在熱炒店碰過面，滿桌的佳餚與酒精蒸騰著暖意，鐵板牛柳吱吱作響，燈光映照在玻璃杯裡的琥珀色液體上，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殺手沒有未來。

　　但須臾當時握著酒瓶，漫不經心地說，他想退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閒來種田，養幾隻狗，看日升月落。

　　那時陳禹謫笑著點頭，舉杯與他碰了碰：「不錯啊，悠閒愜意。」

　　他的語氣帶著些微羨慕，但又帶著另一種篤定：「我還是覺得現在的工作很適合我。上司人很好，雖然有個一言難盡的同事，但整體來說還不錯。最近打算把年假延後休假，出國玩二週。」

　　須臾仍記得那時，他們談論著未來，談得自在而輕鬆，像是某種觸手可及之物。

　　二週不過須臾，轉眼就過。

　　如今——

　　一位企業家因為同業的惡性競爭，被對家買兇，死在須臾的瓷片下；而那個曾在酒席間笑著說「要出國玩二週」的人，如今卻成為連續殺人的嫌疑犯，徹底失去蹤跡。

　　人生的變化無常，竟荒誕得如同一場無法預測的戲。

　　而自己——

　　十年了，他染血為生，如今真能離開江湖，換得半生悠閒？

　　須臾垂眸，指尖用力，白色瓷片在掌心裂開，血跡滲透入細碎的裂紋，隨後連同鮮血一同崩碎，化作粉末般細小的殘片，自指間滑落。

　　電視中的新聞主播依舊語調平穩，將案情目前的進展說完，用「法網恢恢，兇手必會落網」作結。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NULggTe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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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如同來時那般輕巧，離去亦無聲。

　　冷風穿巷，夜色沉靜，彷彿這場殺戮未曾發生。

　　他步行在道路上，打開手機，點開幽夢閣的應用程式，指尖輕滑，回報任務完成。畫面閃爍，他看著那個應用程式的圖標，沉默了一瞬，隨後毫不猶豫地刪除。

　　圖標消失，連帶著這十年的歲月，一同化作虛無。

　　他的手探入皮夾，指尖摸索到熟悉的冰冷觸感。

　　拿出那張黑色的卡片，正面印著「須臾」二字，刀鋒般的字跡深刻，彷彿將他的名字鑿進黑暗的殺戮世界，不可抹滅。

　　他夾著卡片，沉吟片刻，食指一動，輕巧地折斷。

　　清脆的斷裂聲響起，脆響猶如過往的崩裂。

　　卡折如身死。

　　幽夢閣殺手排行榜單的螢幕上，代號「須臾」的字樣將會暗去，徹底從名單上抹消，與那些真正死去的殺手無異。

　　幽夢閣那邊想必會認為他已然消亡，就像無數殺手的結局一般。

　　他看著指尖那兩片斷裂的卡片，指腹輕輕摩挲，最後一甩，拋入垃圾桶，毫不留戀。

　　無聲無息，如同他來時的腳步。

　　一切看似塵埃落定，但命運仍未放過他。

　　最後一單非常順利，就如以往一樣，要說有什麼意外，可能就是得知好友成了通緝犯。

　　看來，退隱的日程得往後延了。

　　須臾回到家，沖了澡。

　　他的住處不大，屋內擺設簡單至極，沙發、茶几、衣櫃、床，僅此而已。

　　他坐在床上，隨手撥了撥半乾的髮絲，滑開手機，瀏覽起近期的殺人事件。

　　目前死者有二位，其中一位是看似沒什麼關係的路人，另一位則是與嫌犯同一間公司的員工。

　　警方以『作案手法相同』鎖定嫌犯，但細節未明，顯然有蹊蹺。

　　須臾拉開衣櫃，裡面清一色是深色衣物。他隨手挑了一件，迅速套上。

　　出門下樓，騎著半舊不新的速克達機車，來到一棟公寓前。

　　機車引擎熄火，須臾抬頭望向公寓，燈光寥落，夜色將建築包裹得沉靜無聲。

　　公寓沒有電梯，須臾一步步踏上階梯，腳步輕的沒有一絲聲響。他的身影掠過昏黃的樓道燈，光線投射在牆上，影子貼得極淡，幾乎要隱沒於夜色。

　　三樓。

　　這是陳禹謫的住處。

　　他曾經來過幾次。都是陳禹謫不小心喝酒喝到不省人事，須臾把他送回家。

　　那時候，夜色與此刻無異，唯一不同的是，那扇門後還住著一個人，而現在，裡面空無一人，甚至連氣息都淡得不像是有人曾經生活過。

　　須臾開始思考這個作為會不會過於魯莽，但他是殺手，不是偵探。

　　須臾站定門前，指尖一翻，銀光一閃——門鎖輕響，無聲開啟。

　　須臾悄聲進門，習武之人的夜視能力都不錯，何況殺手。

　　陳禹謫獨居，屋內是一房一廳一衛一陽台的佈局，差不多十五坪，一個人頗舒適。

　　門關上，須臾站在房內，靜了一瞬。他確定，這間屋子，確實有人來過。

　　他簡單查看，屋內一切和他記憶中相似。客廳與房間都像是屋子的主人要出遠門，打掃收拾過那樣，東西簡單乾淨。

　　證件都不在，衣服少了幾件，看起來就像是真的自己離開的那樣。

　　但屋內的乾淨，不是日常打掃的整潔，而是經過仔細整理過的痕跡。不是潔癖，而像是曾被人搜過，然後刻意恢復原狀。

　　須臾沒有找到可用線索，但他知道，這間屋子，不太對勁。

　　他準備離去，但門扉無聲洞開，與他進門時的記憶不符。

　　這時，一陣掌風驟然襲來，破風聲尖銳如刃，直取須臾胸口。

　　須臾足下微震，氣息微提，身形如疾電掠向側方，留下一道殘影。

　　門與牆壁間的縫隙果然藏著一人，殺機潛伏，氣息銳利如刀。

　　腳步方落，地面陡然亮起，一道繁複的光紋驟現，如星圖般交錯閃爍，金絲流轉，光線交織，如鎖鏈般纏住須臾的腳踝。

　　陣法！

　　須臾目光微沉，內勁鼓動，經脈間的氣息轟然震盪，試圖強行衝破禁制。腳下的星紋堅穩，卻隨著氣勁的撕裂，微微顫抖。

　　指尖一探，衣襟輕撫，未觸及熟悉的瓷片冰涼。須臾唇角微抿，指尖一轉，鑰匙圈在掌中滑動，利刃朝外，沉穩握緊，寒光一閃，瞬間化為殺機。

　　對方一掌襲來，風壓將空氣壓出細微的爆鳴聲，須臾步伐一錯，欺身而入，身形如鬼魅般瞬掠至對方面前，鑰匙直取咽喉。

　　對方雙指一捻，手掌變招，氣勁於掌心盤旋，掌勢一轉，收勢防禦，卻攻防一體，順勢猛擊須臾肩膀。

　　須臾微微側身，避過重擊，趁勢折腕反刺，氣機鎖定敵方命門。

　　卻見對方身形輕飄後撤，衣袂翻飛，左手擋格，右手指訣輕掐，空氣中微光乍閃，陣勢再啟！

　　須臾眸光微冷，手腕翻轉，鑰匙破空斬落，刃影閃爍，將周身點點白光斬碎。殺意一瞬間鎖定敵方，步伐疾掠，身形暴漲，快如流光，鑰匙直刺對方命門！

　　對方掌心翻覆，一掌遙遙推出。

　　氣氛驟變！

　　明明只是一掌，卻似千重海嘯席捲而來。

　　這招……

　　須臾目光微震，瞬間止勢，氣息回收，內勁一轉，穩穩沉回丹田。

　　「這掌法……是陳禹謫的招？」

　　對方輕笑，掌勢餘波卻無法及時回收，掌風驟然逸出，如浪潮翻湧，直掃而出。

　　「乓——」

　　電視螢幕應聲破裂，碎片如雨四濺，倒映著窗外透入的幽微燈光。

　　「看來，我們有一談的空間了。」

　　那道身影繞過須臾，動作從容，伸手打開電燈。

　　燈光驟然亮起，驅散屋內的陰影，柔和的暖黃暈染在傢俱上。須臾微微眯眼，眼底的警戒並未完全散去。

　　來者的身形比例修長，但沒有很高，須臾目測比自己矮一些，穿著白色的休閒西裝外套，布料平整，毫無褶皺。

　　他舉止沉穩，一舉一動皆帶著一種游刃有餘的氣度，彷彿這不是突如其來的對峙，而是早就安排好的會面。

　　那人轉過身來，燈光照亮他的五官——眉目清秀，眼尾微挑，瞳仁在燈光下顯得微亮，右眼下的一顆淚痣尤為顯眼。

　　頭髮以男生而言偏長，但以女生而言便是短髮。須臾記得這個髮型有一個特殊的名字，好像是叫狼尾。

　　須臾盯著這張臉，腦海裡隱約浮現出某個記憶，熟悉卻又遙遠，尤其是那顆淚痣，像是時間被突然拉回了某個已經封存的片段。

　　「好久不見，胥俞景學長。」

　　須臾輕哼了一聲，像是回味般咀嚼這個久違的稱呼，低低笑了：「十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有點陌生。」

　　對方語氣帶著一絲玩味，微笑著說：「或者，我該稱呼你——殺手須臾？」

　　須臾眼神微閃，隨即笑了：「還是一樣擅於玩弄人啊，雲顥辰。」

　　雲顥辰輕輕一笑，眼底波瀾不驚，比了個「請坐」的手勢，舉止自然而優雅，彷彿這間屋子本就是他的地盤，須臾只是個客人。

　　須臾沒拒絕，目光掃了一眼沙發，才緩緩落座。

　　柔軟的沙發下陷，他微微後仰，看似隨意，卻仍留著幾分戒備。雲顥辰也在對面坐下，從容自若，姿態閒適，雙腿交疊，像是早就等著這場對話開始。

　　「身為殺手，還能和北聯尉司當朋友，須臾學長才讓我吃驚。」

　　須臾輕哼，目光隨意地掃過他：「說得好像你北聯是什麼清流組織一樣。」

　　北聯，也就是北部聯會，是北方各大門派聯手組成的勢力，表面上標榜「維護秩序」，實則就是江湖版的警察，該管的不管，該不管的卻常常亂插手。

　　而其中的「執鋒衛」，尤其是負責統領的「尉司」，更是專門盯著江湖勢力，負責剷除那些「不該存在」的人。

　　須臾作為殺手，總有目標會涉及一般世界。例如最後一單的目標，就只是個普通的大老闆，卻被競爭對手買兇，送進了地獄。

　　這類事對北聯而言，罪不可赦。

　　而偏偏，北聯的尉司陳禹謫，與須臾是朋友。

　　須臾挑眉，嘴角微揚，語氣帶笑：：「這麼快就開始叫我須臾了，難道你打算抓我嗎？」

　　「比較順口啊，胥俞景實在不好唸。」雲顥辰搖頭，笑意未減：「更何況，就憑我區區在下，哪是殺手須臾的對手？」

　　須臾微微一挑眉，笑得意有所指：「哦？這話的意思是——我該感謝你高抬我，還是說，你準備先捧後殺？」

　　「怎麼會？」雲顥辰微微一笑，抬手理了理衣襟。

　　他話鋒一轉，語調仍從容，卻透著幾分慎重：「不過，我確實需要你的幫忙。」

　　「喔？」

　　須臾輕輕靠在沙發背上，單手支著側臉，指尖輕敲著頰側，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怎麼幫？」

　　雲顥辰微微一頓，似乎有些意外他答應得這麼快。

　　「這麼爽快？」

　　須臾瞥了他一眼，語氣依舊漫不經心，卻帶著某種篤定：「看在禹謫的面子上。」

　　「好吧。」雲顥辰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切入主題：「看來你也發現了，禹謫的失蹤和犯案，非常可疑。」

　　須臾嗤笑了一聲：「他家被闖過不止一次，來頭不明的人接二連三，能搶得先機，還收拾得這麼乾淨的……那可不是普通角色。」

　　「哈，那個搶得先機的——」雲顥辰笑了笑，語氣悠然：「就是我。」

　　須臾動作微頓，微微挑眉：「……你？」

　　「我，雲顥辰，北部聯會副理。」

　　北聯最高位的領導者稱作主事，接下來的二把手，便是副理事。

　　須臾眨了眨眼，像是才認真打量眼前這人，然後語帶玩味地笑了一聲：「也是，畢竟當年你還只是個高一生，就能穩坐學生會長的位置……現在年紀輕輕就爬上北聯副理，這風格確實沒變。」

　　雲顥辰挑眉：「怎麼聽起來，我像個會不擇手段的人？」

　　須臾輕嗤，目光透著一絲戲謔：「難道不是？」

　　雲顥辰笑意更深，語調懶散：「嗯……手段嘛，我確實有一些，不過還不至於。」

　　雲顥辰起身，順手拉開冰箱門，冷氣霧氣緩緩散出，他掃了一眼，隨意取了兩瓶未開封的瓶裝茶，一瓶放在茶几上，另一瓶則在掌心輕輕轉了一圈，「喀」地一聲扭開瓶蓋，仰頭飲了一口。

　　「如你所知，陳禹謫是北聯戰力代表的尉司。」雲顥辰語氣雖淡，卻透著一絲沉冷：

　　「如果他以江湖人的身份，做出危害一般世界的行為，甚至殺人……那麼，他的結局只會有一個。」

　　須臾低頭輕敲了敲茶瓶，語調篤定：「他不會做這種事。」

　　「你相信他，秘密警察可不信。」雲顥辰冷哼一聲，語氣透著譏諷：「他們可不會等著事情真相大白再行動。」

　　須臾微微一頓，瞇起眼：「……他們準備動手了？」

　　「動手？哈，他們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找人滅口了。」雲顥辰輕一偏頭，語調輕描淡寫，卻是不容忽視的鋒利，「所以我們要搶在他們之前，找到他。」

　　須臾沉默了一瞬，語氣微沉：「那你怎麼就這麼相信我？」

　　「禹謫提過你，」雲顥辰笑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長：「喝醉時不小心說的。」

　　須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語氣無奈：「好吧，那我具體要做什麼？」

　　雲顥辰低頭看了看茶瓶，像是在思索，半晌才抬眼，語氣輕快地道：

　　「首先——幫他買台新的電視吧。」

　　須臾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那台遭受無妄之災、四分五裂、死狀悽慘的電視。

　　「……確實。」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JKRFaiT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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