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九十五章　名字之前

　　風微動，午後陽光灑落，映入下字分會外圍的石階，照亮一抹凌然白影。

　　醫者身著白袍，銀藍長髮束於腦後，餘絲隨風輕揚，像是晶瑩流瀑。

　　他面容過於清麗，眉眼柔和卻不帶溫意，那是一種只屬於醫者的冷靜無私，也是無數次與生死為伍後的淡然。

　　他獨身前來，未攜半點兵刃，腳步不急不徐，卻叫周遭守衛下意識屏氣。

　　殊宓宮止步於門前，雪白的袍袖緩緩一掀，右手從懷中抽出一道金色令牌。

　　令牌邊緣鏤刻著特殊圖騰，中央以古字鐫刻「特殊院區」四字，筆觸如刀、金芒逼人，在陽光下劃出一抹冷芒。

　　他左手仍是按在醫袍衣襟，姿態謹然，絲毫不見一點江湖火氣。

　　「聯合醫院特殊院區所屬醫者，沁瓏懸命・殊宓宮。相請下字分會，允許放行。」

　　殊宓宮語聲清潤，無一絲情緒波動。

　　周圍守衛下意識交換視線，一時連風聲都顯得格外銳利。

　　石階之上，項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

　　他低頭俯視來人，目光落在那枚閃著金芒的令牌上，眉梢微挑，語氣冷諷：

　　「沁瓏懸命・殊宓宮。北聯專醫、聯合醫院特殊院區，你到底有多少身分？」

　　「我本所屬政府聯合醫院特殊院區，專為醫治江湖人。」殊宓宮神色如常，目光靜定：「後經莊主事與祕密警察協調，我被派至北聯常駐，成為北聯專醫。」

　　「哼，說得好聽。」項肖哼聲：「你今天，是來做什麼的？」

　　「救人。」

　　「救誰？」

　　「須臾。」

　　項肖輕笑，笑聲冷如裂冰：「我殺了。」

　　「你沒有。」

　　一語既出，四周氣息頓時更緊，守衛們指節緊握，若非項肖尚未發令，早有人拔刀。

　　項肖走下兩階，靠近些許，聲音低沉：

　　「你在雲顥辰與我戰火將起之際，單槍匹馬跑來救一名暗殺我的殺手，真該說你膽子夠大，還是仗著這塊令牌，以為我不敢動你？」

　　「我信項會長，此時不會節外生枝。」

　　「信？」項肖眼中泛起森冷殺意：「你身為政府之人，卻要救一個殺手？一個被通緝、敢刺殺我的兇犯？我為什麼要放你進去？」

　　殊宓宮仍是平靜如水：

　　「人命無分立場，殺手亦是命。我的職責，是救人。」

　　項肖冷哼，雙手抱臂，目光帶著審視與不屑，在對方素白的醫袍，與淡若無塵的面容間來回打量。

　　項肖認為，須臾必死，即使放這醫生進去，也不會改變甚麼。

　　那麼，這人前來，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救人？還是雲顥辰又布了什麼計？

　　殊宓宮一身白袍，銀藍髮絲在光中微晃，眉眼淡雅，儼然脫塵。

　　他的氣息無甚殺意，但項肖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柔弱的書生。

　　步伐輕盈，站姿沉穩，身形與呼吸的節奏藏有內力運轉痕跡。這人習過武，而且修為不低。

　　項肖思索。這個醫者，不是只有治人的本事。若讓他進去，從內部下手，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心念一轉，面上不動聲色，緩緩開口：

　　「你要進去，可以。」

　　他一步踏前，聲音不高，卻帶著如山壓頂的氣場。

　　「接我一掌，我就放行。」

　　語畢，場面倏地一靜。守衛們目光紛紛落在那名醫者身上。

　　殊宓宮抬眼看他，沒有多言，只是淡聲回道：

　　「請。」

　　說罷，他將雙手自然地背至身後，身形筆直，神色安然，仿若站在晨曦下的一株寒冰之樹，無懼風雪。

　　項肖略挑眉，他原以為對方會婉拒、周旋，找個理由推辭，沒想到竟如此爽快應下。

　　「那就別怪我失手了。」

　　他語氣輕淡，掌中真氣已凝，掌風未至，周遭空氣便隱隱震顫。

　　這掌他只用了三成力。

　　他沒想真的重傷對方，只想給這位來歷複雜的醫者一記下馬威。

　　掌勢如雷，正中胸口。

　　殊宓宮在掌至一瞬，腳步微挪，左足斜撤半步，力道隨之卸去，胸口一震，衣襟微揚。

　　項肖掌心傳來的觸感卻極為詭異——氣勁像是撞入一層水流，既被化去，又有所滯阻。

　　他眼中閃過一絲疑色，這不是單純卸力的身法，對方體內氣脈……似乎有些礙滯？

　　可那醫者依然穩穩站立，只是唇邊輕哼一聲，呼吸略微加快，但無絲毫動搖。

　　「你……」項肖眉頭皺起，剛要追問。

　　殊宓宮語聲未亂，從容道：

　　「希望項會長信守承諾。」

　　項肖沉默一瞬，收回手。

　　「我若不放人，倒像是阻擋醫者救命，掃了政府面子。」

　　他語氣不帶情緒，聽不出半點甘願。

　　「後山道路難行，我與醫師同行吧。」

　　殊宓宮抬眸看他一眼，目光仍波瀾不驚。

　　「謝過項會長。」

　　項肖不動聲色，轉身前行。

　　反正他自己跟著，量這人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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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山林木濃密，風從山腰斜斜吹來，卷起些許落葉與塵土。濕氣裹著微腥氣味，在鼻間瀰漫不散。

　　一處坡地泥濘未乾，腐草交雜著暗紅血痕，浸潤泥層。那片血跡像是從空中灑落，濺染石頭與草根，沉沉蔓延在土石間。

　　殊宓宮立於血跡前，神情霎時一凝。

　　他原本如雪般潔白的醫袍在微風中輕曳，銀藍長髮拂過耳側，沾染山霧的濕氣，卻無損其氣度。

　　他低頭看著那片未乾的血色，在眼睫投下淡淡陰影。

　　項肖站在他不遠處，語氣不動聲色：

　　「宓宮醫師覺得如何？」

　　殊宓宮沉默了片刻，才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壓得很低：

　　「如此出血量……即使武藝再高，內力再深，也少有活命可能。」

　　語中沒有過多情緒，卻能聽出些微遺憾與壓抑的無奈。

　　然而殊宓宮並未就此止步，他依舊不緊不慢地走向四周，目光細細巡察每一處草叢與土坡，甚至蹲身下來，以指輕觸泥土邊緣。

　　項肖沒有阻止，也未催促，只靜靜看著。

　　要搜，就搜吧。反正找不回來的。

　　這裡，沒有活人留下的痕跡。只有一灘血，與一段已然結束的命運。

　　殊宓宮沿著細微線索，找到那道裂口，那道仿若山體被撕裂出的一道細縫。

　　他似有感應，微微蹙眉：「此處……」

　　「會長！」

　　一名下屬快步奔來，聲音剛出口，便看到不遠處那身白袍倚風而立的身影，語聲立刻壓低了些。

　　「……太字分會傳來急報。」

　　項肖斜睨他一眼，語氣淡淡：「說。」

　　「楊嫦崢會長傳訊，楚懷信與時符宮人馬，已包圍太字分會。」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jc1V9Rh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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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肖眉頭微動，冷聲一哼：「之前不也說安若塵帶隊巡邏，楊嫦崢驚慌求援，結果什麼事都沒有，白忙一場。」

　　下屬搖頭，語氣低沉了幾分：「但這次……似乎是真的開戰了。」

　　項肖的眼神往旁側一瞥，落在那名依舊靜立原地的醫者身上。

　　殊宓宮似乎有所猜測，神色未改，只輕輕整了整衣襟，語氣平靜如水：

　　「既然項會長有急務在身，我自不敢多做叨擾。」

　　他轉身看向那片泥濘的血跡，停頓片刻，再轉回來：

　　「尋人無果，便是天意。」

　　項肖眸光微閃，終於揮了下手，語氣平淡：「你，送他出去。」

　　那名下屬領命上前，殊宓宮則點了點頭，步伐不急不緩，轉身離去。

　　白袍在山風吹拂下飄起一抹乾淨的弧度。

　　直到跨出下字分會邊界，進入樹影蔽天的山道，他才從衣內掏出手機，撥出一通電話。

　　「雲顥辰，目的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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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時間，時符宮內。

　　林宥廷站在原地：「你說什麼？」

　　風停了。另一道身影背倚牆邊，軍綠色外套微微被風吹起。

　　古利利推了推眼鏡：

　　「須臾暗殺項肖失敗，重傷失聯，宓宮醫師聯絡特殊院區前去救援。」

　　「……傳說中的殺手，竟也會失手。」

　　「他不也曾敗在五符陣下。雖然我懷疑那次他有放水。」古利利輕嘆：「上次日字之事後，他應該就傷得不輕。這回又對上北聯第一……」

　　林宥廷微微垂眼。項肖，北聯第一武力者。若說須臾是暗殺者之中的巔峰，那項肖便是毫無預警下，依然能反殺的絕對強者。

　　「項肖作為北聯武力第一人，雖然沒有與陳尉司對戰過，但大家都認為是下字會長比較強。」

　　古利利聞言，眉微一挑：「我認為禹謫哥比較強。」

　　「好吧，尉司比較強。」

　　氣氛稍稍緩下來，風聲從迴廊穿過。

　　古利利看了林宥廷一眼，問道：「……你是留守？」

　　「嗯，你呢？」

　　「執鋒衛受命攻打下字。」

　　「……你們不是和下字分會有點交情？訓練時也碰過幾次面吧？」

　　古利利頷首，目光落在走廊盡頭，像是在回憶。

　　「成為執鋒衛那天，我就思考過這件事。如果有一天，必須與認識的人兵戎相見，那麼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與之對戰。」

　　他轉頭看向林宥廷，眼底是比夜色更沉的堅定：「因為我的選擇，是北聯。」

　　林宥廷呼吸一滯，垂在身側的手輕握成拳。

　　那是一股他無法承受的直率。

　　他知道古利利稱得上聰明，能夠識破戰局、看穿人心。可偏偏在所有這些之上，還能這麼純粹地站定在自己的選擇裡，不動如山。

　　而他呢？

　　在這樣的風暴裡，誰還會為誰留手？誰又能確保自己站在的是正確的位置？

　　古利利說的選擇是北聯，而林宥廷卻從未真正想清楚這件事。他只是一點一點地被捲進來，無聲無息地被擠進了一場誰都不確定能否全身而退的局。

　　他一直在張望，甚至不知走的這條路，是不是還能算一條路。

　　他不知道該回什麼。

　　古利利察覺他神色微變，側頭看了他一眼，語氣放緩：

　　「……抱歉，這話題太沉重了嗎？」

　　林宥廷回過神來，隨即輕輕推了推眼鏡，聲音低下來：「沒事。」

　　話語收束時，兩人皆沉默片刻，風聲從窗縫中穿過，帶來雨前晦暗的空氣。

　　林宥廷走近幾步：「才剛打完一場，現在又要準備下一場，你們執鋒衛真是辛苦了。」

　　古利利側頭看了他一眼，眼底沒什麼波瀾，卻笑了笑。

　　「習慣了。」

　　那笑容帶著疲倦，卻不見怨懟。

　　林宥廷本想說些什麼，卻又怕話說太多成了假惺惺的安慰，只得轉了話題：

　　「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古利利點點頭：「生日過了，我就可以擁有名字了。」

　　「什麼意思？」

　　古利利偏頭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語氣卻不見輕快：「你不覺得『古利利』這名字很奇怪嗎？」

　　林宥廷挑眉：「是挺特別。」

　　古利利沒接話，像是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回答。

　　「我出生那年，有個老道士說我活不過虛歲二十五。長輩怕真應驗了，就沒幫我取正式名字，想用這種方式騙過老天。等此劫過完，再起正式名字。」

　　他頓了頓，語氣一派自然地說下去：「我這次生日，就是虛歲二十五了。」

　　林宥廷輕推眼鏡：「無稽之談。」

　　「是啊。」古利利聳聳肩：「但我家的人就是信這些。」

　　他抬眼看著林宥廷：「不然我怎麼會叫這名字？真的受夠這二十幾年的掌聲鼓勵。」

　　他像是自嘲地吐一口氣，又補一句：「不過等我有正式名字，你還是可以叫我利利。」

　　林宥廷微微一笑，輕點下頭：「好啊。」

　　長廊間風聲微動，夾著濕潤氣味拂過衣角。他們一同仰頭望向天邊，遠方的雲層間，似有雷光閃爍。

　　林宥廷說：「對了，別走下字後山，那邊路不好走。」

　　古利利應了一聲：「知道了。」

　　他望著天空那抹將裂未裂的光痕，一理外套，轉身離去。

　　「我準備出戰了。」

　　——但願，我們都能活著過完那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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