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九十四章　崖邊斷葉

　　下字分會。

　　牆上的裝飾用劍泛著冷光，墨色石桌上散亂擺著幾封未拆的信函，項肖獨自坐在書案後，手指無意地敲著桌面，壓著那股翻湧不去的煩躁。

　　賀天琅告訴他，穆蒼峯不值得信任，只要讓穆蒼峯與雲顥辰兩敗俱傷，北市就能為他們所控。

　　但這樣單純等待的生活並不是項肖所想要的。

　　項肖記得，與穆蒼峯初次相會時，那個人雲淡風輕地說，他會重建北市江湖秩序。

　　那個世界，所有事情都交由江湖決定，沒有權力高低，沒有普通人與江湖人之別，所有一切皆為平等。

　　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喝酒能醉，拔刀便戰的世界。

　　江湖該是什麼模樣？

　　不是現在這樣，被體制約束、被身份掣肘、被權謀裹挾的模樣。

　　項肖一向不擅長細想太多，他不喜細究制度運行，也不論誰對誰錯。但他知道，有些事該動刀，有些事該喝酒，有些人該打一架才算明白。

　　也許這樣的世界紛亂不休，但這才是項肖想要的快意江湖。

　　這些天，他不斷在兩人的言語之間徘徊，一邊是賀天琅謹慎而冷峻的提醒，一邊是穆蒼峯徐徐誘出的理想世界。

　　「……可惡。」他低聲罵了一句。

　　他霍然起身，聲音貫穿靜室：「來人！」

　　門後的侍者幾乎是即刻推門而入，垂首候命。

　　「找幾個人，去演武場。」

　　「是。」

　　門關上，書房又歸於沉寂。

　　每當煩悶時，項肖總得找人打一架，那是他唯一能平靜心神的方法。

　　或者找齊懿珩吃飯喝酒。

　　雖然對方老是嫌棄他的酒太嗆、菜太鹹，明明身為江湖中人卻偏愛紅酒，還要擺弄那些看不懂的酒杯，總裝模作樣地搖來搖去，又吵，又傲，還話多，但確實能讓他舒心。

　　而現在賀天琅不肯與他過招，齊懿珩也已然不在身邊。

　　那下屬們勉強也還堪用。

　　項肖起身活動肩膀，骨節喀喀作響，沉著腳步，往後山的演武場走去。

　　風從樹叢間拂過，將石階上的落葉撩起。斜坡上鋪著粗糙的石板，長年行走之下已有磨損痕跡。

　　演武場建在後山高地，磐石築成圓形平台，厚重堅固。設有胸口高的護牆將場地包圍，更有陣法及術法維持其穩固，為避免過強的衝擊震毀場地。

　　四道身影已等候多時。

　　一槍，一劍，一掌，一拳。

　　皆是下字分會精英戰力，戰場久經鍛鍊，單論武藝可與執鋒衛並肩而論。

　　他們見項肖現身，未發一語，只靜靜立於四角，各自擺出起手姿態，氣勢凝如寒鋒。

　　項肖邁步入場，目光掃過四人：

　　「齊上吧。」

　　話音剛落，四人同時一動。

　　拳掌的二人先至。

　　拳修腳踏石面，氣沉丹田，步伐連環逼近，左右連環直勾，破風而至。掌修則氣如洪流，臂沉肩鬆，雙掌推前，風勁已先至。

　　項肖不退，反而踏前一步，腳掌沉實一踩，地面碎石崩飛。

　　他左掌斜挑，卸開拳修來勢，身形順勢一轉，右掌如刀，橫掃掌修臂肘，啪然作響，對方整條手臂當場脫力，橫飛而出，撞在場邊護牆。

　　幾乎同時，拳修從側後欺近，肘膝交擊，攻勢不減。

　　項肖低喝一聲，側身而上，一記反肘撞入對方胸口，震得拳修氣血翻湧，吐出一口血來。

　　兩人才剛數招，已然全數落敗。

　　「下字的人，越來越不行了。」

　　「喝——！」

　　長槍由遠處襲來，槍尖震出槍芒，直指咽喉。那是下字分會一等一的槍手，力氣沉重，槍勢如龍。

　　項肖原地未動，直至槍鋒已近，方才抬掌迎上。

　　「啪！」

　　掌勁撞上槍桿，並非以硬碰硬，而是借力打力，掌心如吸鐵石般貼上槍身，微一發力，槍桿扭轉，槍手整個人被拖得失衡。

　　項肖低喝，右腳掃出，踢中對方胸腹，彷彿有雷霆炸響，槍手倒飛出去，摔在另一側護牆邊，狼狽不堪。

　　他轉向最後一人。

　　這名劍修劍氣內斂，氣機不顯，此刻他不言不語，僅僅，平舉劍尖，一步一步逼近。

　　項肖嘴角微勾，掌中暗運真氣。

　　劍鋒陡轉，一瞬化作三道殘影，齊襲項肖咽喉、胸口與小腹。

　　「虛張聲勢。」

　　項肖喝道，一掌拍出，竟同時擊中三道劍影的中心點！

　　劍氣應掌力而潰，劍修瞳孔驟縮，項肖已逼至身前，一記貼身掌封住他劍勢，左膝自下而上猛撞其小腹。

　　「嗚哇！」

　　劍修口吐酸水，雙眼泛白，整個人跪倒在地。

　　短短數息，四人皆倒。

　　項肖站在場中央，甩了甩手腕，感覺筋骨尚未完全舒展。這點程度，仍無法真正解去心中煩悶。

　　項肖環顧倒在地上無力再起的四人：「連陪我發洩一下都不行。」

　　其中的拳修勉強撐起上半身，咬牙道：「請會長指教！」

　　「算了，回去療傷吧。」

　　項肖轉身，準備踏出演武場。

　　場後的石階上落葉飄飛。忽然，他感受到一股陰冷殺氣。

　　那有別於他的所有下屬，是見慣殺戮、遊走於生死之間的人，才能散發出的氣息。

他一聲冷笑：「這才像樣。」

不過一瞬，殺機已至。

一道身影從演武場石牆邊躍出，手中鋒利石片銳利地閃著寒光。

　　項肖朝地面轟出一掌，激起塵土，聲震左右。那柄原本下屬倒在地上的長槍應聲飛起，化為一道筆直寒芒，射向襲來之影！

　　那身影卻如飛燕，於槍芒將至前驟轉軌跡，錯身避過。雖逃過槍尖，卻被槍桿掃中腰腹，人在空中便彎曲成一枚弓形，重墜於地！

　　「是你！」

　　那人爬起，一身黑衣，髮稍微微遮住眉眼，唇邊掛血，眼神冷若孤月。

　　項肖眼中閃過意外，旋即勾唇冷笑。

　　雖是不起眼的面容，確是他永不忘記的面龐。

　　「須臾！」

　　那個傳說中殺人不留影的幽夢閣殺手，讓無數武林中人聞風喪膽，曾埋無聲伏於北聯七樓，瞬取齊懿珩性命。

　　項肖氣血翻湧，鬥志上湧。他大笑道：

　　「雲顥辰，終是個不長進的小鬼。竟敢送你來殺我，哈哈哈……真是送死！」

　　語未畢，項肖掌力已聚。靜則如山，動如崩雷！

　　須臾來不及應對，項肖身形已至，右掌挾裹半圓氣浪拍下。須臾足尖一點，身形略偏，那掌風擦肩而過，撞上身後牆體！

　　「轟——！」

　　石牆炸裂，碎石飛濺，數尺方圓內如經雷擊。

　　即使整座演武場有著特殊的材質及術陣輔助，北聯武功第一人出手，還是不堪承受。

　　須臾在氣浪中翻身落地，雙腳一著地便半跪吐血，仍勉強撐住，低聲喃喃：「雲顥辰，我的名聲要被你糟蹋沒了……」

　　項肖步步逼近，攻勢愈來愈盛，如猛虎踏雪、飛龍穿雲。

　　「我倒想看看，你這位傳說中的殺手，這次還能耍什麼手段？」

　　他蓄勁再出掌，掌風所至，勁氣先行，周遭塵沙激飛。須臾無法完全避開，雖橫身躍退，仍被餘勁掃中左肩，血花炸起，人再度被震得連退三步。

　　硬生生撞上石造護牆，發出沉悶一聲。

　　須臾腳下一沉，滑跪於地，面色蒼白，唇邊再度溢紅，無力站起。

　　項肖冷笑，緩緩逼近：「別那麼快死了，讓我多打一點，傷重一點……

　　「這樣，我才好為齊懿珩報仇啊！」

　　說到最後，他幾近咬牙，語中藏著一抹陰毒狠勁。

　　一腳如雷霆般轟至，正中須臾胸口。

　　幾乎聽見了骨骼碎裂的聲音。

　　須臾的身體拋飛而起，再度重重撞上場邊石牆！

　　石屑崩落，牆面碎紋如蛛網蔓延，須臾滑落在地。

　　項肖走向他，俯視那滿身是血的身影，仰天狂笑：

　　「殺手須臾，也不過如此。這麼說來，那位號稱天下無雙的易空絕，怕也只是浪得虛名！」

　　項肖抬腳，對準須臾的膝骨——

　　一旦這一腳落下，這名殺手再無翻身可能。

　　就在此刻，須臾猛地抬頭，眼中血絲猩紅，卻異常清明。

　　他身體倏地發力，旋即騰身而起，如斷翅鳥驟然飛掠。他手撐牆面，借力一翻，在項肖腳掌落下前，竟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翻出場外！

　　「什麼——！」

　　項肖一腳踏空，反身怒吼。

　　牆外是下字分會後山的陡坡，幾近垂直，草木濕滑，雜石遍佈，摔下去幾無生還可能。

　　他咬牙怒吼：「給我耍花招！」

　　話音未落，他一腳踹上石牆，整面牆轟然崩碎，飛石亂竄，露出牆外坡面與一道破口。

　　「封鎖所有道路！搜山——！」

　　「是！」

　　數名下屬立刻衝出，朝坡下奔去。

　　項肖站在破口邊緣，風卷衣襬，雙目如炬。他死死盯著那道陰濕滑落的山坡，唇邊冷冽如刀。

　　這一掌一腳，已足夠重創須臾，若真摔下去，那便是九死無生。

　　但他仍然不放心，他要親眼確認那傢伙已死，不會再從某個黑夜的角落裡爬出來。

　　那才叫殺手真正的死亡。

　　他一掌震碎場邊石柱，抖落灰塵，冷聲吩咐：

　　「我要看到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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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靜謐，唯有蟲鳴與風聲交織不休。

　　演武場後方的山坡，毫無生氣，枯草微顫，泥濘濕滑，映出一片斑駁血跡。

　　那像是從高處潑灑而下，沿著斜坡傾瀉而流，將碎石與泥土一併染成深褐近黑。原本的草地早已模糊形狀，滿佈凝結血塊與濕潤淤泥。

　　項肖站在坡前，默默凝視著那片褐紅，緩緩踏出一步，鮮血滲入鞋縫，黏稠冰冷。

　　這種出血量，尋常人早該氣絕身亡。

　　但他不信。

　　「往哪去了？」

　　「往這邊延伸——」下屬舉起燈，照出一條斷續蜿蜒的痕跡，帶著血與水的交雜氣味，沿著山壁蜿蜒流入一道水溝。

　　那是一條橫貫山腳的天然引流溝，寬可容人匍匐爬行，潺潺水聲不絕，水面上還漂浮著幾絲暗紅，與草葉同流。

　　他們沒有使用追蹤術法，只以人力找尋。

　　「會長，線索就到這裡了。」

　　項肖未言，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血跡消失的水流。風從山口灌入，吹動他衣袍微揚，亦撩起他額前亂髮。

　　「沿著水路尋找。」

　　幾名下屬聞言即刻行動，分頭朝水溝方向搜索而去。

　　項肖仍站在原地，眉頭深鎖。

　　走水路掩蓋氣味，是尋常的逃生法門，以使搜捕犬難以偵察。

　　但須臾不是泛泛之輩。他是幽夢閣排名第三的殺手，憑那種技巧與身法，怎可能選這麼容易被猜透的路線？

　　「太刻意了……」他自語，腳步忽地回轉。

　　項肖再度來到須臾墜落之地，低頭俯視那片血花飛濺的泥面。這樣的情況，別說攀爬山壁，能不即刻昏厥已是奇蹟。

　　若說須臾當真重傷至此，卻還能理智選擇水路並掩蓋痕跡，那就太不合理。倒像是刻意做給他們看的假象。

　　「會長！」

　　一名下屬匆匆奔來，手指另一側林地：

　　「那邊的葉子上，有血！」

　　項肖神色一變，朝所指方向大步走去。

　　草叢中，一枚新落的闊葉，葉尖斜垂，其上沾有一點未乾的鮮紅，還在微微渲染，滴落未盡。

　　他伸手一捻，熱度尚存，血是新的。

　　「果然血跡只是障眼法。」

　　他冷哼，目光一掃，果然又在不遠處發現幾片帶血的斷葉，仿若有人負傷匆匆逃竄，卻又不自覺留下蹤跡。

　　追出數步，他倏然停下。

　　眼前是一道橫亙山地的裂縫。

　　那不是尋常崖壁，而是大地本身曾經破碎裂開的痕跡，裂縫深不見底，仿佛直通幽冥。

　　縫隙寬可容二人並肩，邊緣泥土濕軟、布滿青苔，似有人重物跌落時扯斷的枯委藤蔓還殘留在一側。

　　項肖蹲下來，在裂縫口尋到幾點新鮮血跡。

　　「會長，請問……要往下搜索嗎？」

　　燈光照不進裂縫深處，裡頭一片死寂，無風亦無聲，如地獄張口，將一切吞噬。

　　項肖站起來，目光凝在黑暗中良久。

　　「不必了。」

　　他望著深不見底的黑，語氣淡淡：

　　「如果他走水路，尚有一線生機。但若真是跳進這道裂縫……無論是自願或失足，那就沒有任何活命可能了。」

　　項肖頓了一下，冷冷道：

　　「便宜你了，殺手須臾。

　　「好好承受——萬靈噬心之痛吧。」

　　風再起，吹散林中血腥氣，吹動懸崖旁那枚染血的葉子，緩緩飄落進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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