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八十五章　戰歇，血落

　　七樓會議室內。

　　星光落下，藤蔓盡毀。

　　就在萬靈歸虛崩潰的剎那，整座會議室陷入某種失重的寂靜。

　　原本縱橫交錯、肆虐如獸的金藤，斷裂、墜地，聲響沉悶。

　　其形如枯枝崩裂，其質如風乾舊骨，一寸寸化為飛灰，在空氣中緩緩飄散。

　　那是如終戰後的靜止，像是天地重啟之初，萬象初寂，空氣失去了嗡鳴與壓迫，靈氣悄然流動，再次回歸。

　　一種無以名狀的沉靜，從四面八方緩緩聚合而來，沉沉壓落在每個人的肩頭，安靜得像一場幻夢破滅後的真實。

　　方無弦靠著半毀的牆坐下，長長出一口氣，手指仍無意識地摩挲那白玉短笛。

　　沈知晞額間汗意未退，掌心浮現微光又熄，低頭淺淺調息。

　　須臾靠著一根倒塌的柱身，一邊抹去臉上的血痕，一邊低聲咳笑，咳中全帶著鮮血。

　　楚懷信站得筆直，左袖已破，血跡滲出指尖，卻一言不發，只緊盯天台方向。

　　沒有人說話。

　　他們全都靜止著，在餘光與飛塵之中，如初醒的夢中人，不敢確定這片空間是否真的安全。

　　那是一場災厄後的停滯，一場浩劫後的真空，只剩下殘酷的現實。

　　一瞬間，會議室內只剩殘碎瓦礫落地的聲音，與隱隱喘息交錯。

　　如風過灰燼，只留下冰冷的觸感，如夢醒尚存溫度，卻是轉瞬即逝的虛幻。

　　沉寂之中，賀天琅猛然轉身，眼中掠過難以置信的怒光。

　　「怎麼可能……」

　　星陣落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戰局已崩。

　　那本應是終局的萬靈歸虛，竟被雲顥辰從外部強行破陣，一舉扭轉大勢。

　　他原以為此戰能定北聯生死，自信已掌控「天下太平日」五會，又持陣引在手，萬無一失。

　　卻萬萬沒想到，星辰之力竟能碾碎萬靈。

　　他低聲咬牙，眼神如刀，吐出那個名字——

　　「雲顥辰。」

　　語氣低沉，幾近咬碎齒根。

　　他心知局勢已破，退無可退，目光驟冷，猛地掃向場內。

　　人字分會長從謙仍半跪在地，重傷未起，氣息紊亂，神色渙散。

　　賀天琅站在原地，垂眼不語，右手緩緩握緊劍柄。

　　他眼中無驚懼，無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計算。

　　他知道局已崩、勢已潰，但心中仍有計算，如同一個賭徒，即使輸光了籌碼，也要抓住最後一線機會。

　　若不能挽回全局，那就再奪一子。

　　從謙重傷未起，是最薄弱、也最容易撕裂的那一點。

　　殺他無戰略意義，卻足夠擾亂剩下局勢——

　　足夠讓他這場敗局，不至於落得毫無聲響。

　　沈知晞最先察覺異動，身形一震，欲舉手憑空畫符——

　　卻是靈力早已枯竭，一抬手，掌心便劇烈顫抖，符光未凝便黯淡隕滅。

　　幾乎同時，楚懷信眼神一沉，術光破空而出。

　　一道靈光斜斬，準確無誤劃向賀天琅。

　　賀天琅卻只是略偏身，那道術力擦過肩側，在白袍上炸出一圈焦灼氣痕。

　　身形未止，反倒踏前一步——

　　劍光閃現。

　　鋒芒破空！

　　從謙剛抬起頭，神色尚未聚焦，便聽得一聲悶響自胸腔炸裂。

　　銀刃貫體，血自脊背噴濺於地。

　　他瞳孔驟縮，尚未出聲，便仰身倒下，氣息斷絕，沉重地摔在地上。

　　楚懷信眼底殺意閃現，腳步微動，卻終究慢了一瞬。

　　賀天琅已拔劍而退，血珠甫落，語聲已出：

　　「撤退。」

　　聲音如斷冰碎玉，冷絕決然。

　　幾乎同時，項肖暴起，一掌轟裂殘破玻璃牆。

　　「喀啦」一聲巨響，滿佈裂痕的牆面應聲崩碎，飛屑橫飛，破口大開，冷風呼嘯而入。

　　他身形一縱，掠入夜色，如影隱沒。

　　賀天琅亦未再多言，翻身疾行，緊隨而去。

　　塵灰未歇，風聲卻已將他們的背影吞入暮色之中。

　　破碎的玻璃仍在落地，風聲尚未停歇。

　　「執鋒衛報到！」

　　一聲短喝如鋼鐵擊空，自廳外傳來，腳步如雷緊隨其後。

　　古利利率領數名執鋒衛自破口之外衝入，一身血氣未褪，雙眼如刃，掃視全場。殘局仍在眼前，戰意未消。

　　但他剛踏入場內，便看見了站在金藤碎痕與星光之間的那道身影。

　　主事，衣沾血，身形如岳。

　　唇角有未拭乾的血，衣袖已破，卻依舊筆直地站立於會議席之中。

　　古利利腳步停下，直直立正喚道：

　　「主事。」

　　莊旻文視線掠過他們，眼神依舊清明。

　　悄悄抹去唇角的血，手心早已冰涼，指間顫抖。

　　他將那只顫動的手藏到身後，像是平日每次發令時那般冷靜。

　　聲音不高，卻如刀鋒入石，清晰無比：

　　「不必追，先救人。」

　　古利利剛欲開口請示追敵，卻在聽到那聲命令時一愣，反射性的舉動便即止住。

　　他眼中閃過一抹短暫的遲疑，但隨即沉聲應道：「是！」

　　他迅速轉身，招呼執鋒衛執行命令，語氣乾脆有力，戰意一瞬收斂為行動。

　　萬靈歸虛崩潰的瞬間，崖會成員便開始撤退。

　　古利利留下嚴曼婕協助封鎖樓層、清點倖存者，自身帶人直上七樓——

　　他原以為會來支援一場混戰，卻看到主事依然站在廢墟中央，筆直如劍。

　　就在所有人驚魂甫定、血痕猶熱之時，莊旻文仍像過去無數場風雨中那樣，以主事之姿，穩住了局勢，也穩住了人心。

　　而他的袖下，手指依舊微微顫抖。

　　卻再沒有人察覺。

　　每個人心頭都尚有未沉的震盪，卻也都在莊旻文話語的堅定中，重新拾回立足之地。

　　楚懷信緩緩扶住了腳步踉蹌的沈知晞。

　　「看你剛剛一副鎮定樣子，結果比我還站不穩。」

　　她語氣依舊帶刺，唇角甚至揚起一抹冷笑，卻不自覺地將手臂更牢地托住對方腰側。

　　沈知晞輕輕喘了口氣，額際已沁出冷汗，唇色泛白，卻仍不動聲色。

　　他偏過頭，淡淡回道：

　　「勞煩了，懷信。」

　　聲音雖輕，卻依舊穩定，像是千鈞壓力下還能保留的最後一絲從容。

　　這種若無其事的回應，讓楚懷信反倒不再說話，只垂眼間笑了一聲，像是早習慣這副樣子。

　　忽然，一隻手從側面伸來。

　　炱狩快步上前，一手攬過沈知晞的另一側，動作粗中帶急，幾乎是本能反應地將人半攬入懷中。

　　「宮主、文輔！」

　　他低聲喚道，眼神帶著壓抑的慌張，卻努力壓住語調，顯然剛才也在外廝殺未歇。

　　楚懷信瞥了他一眼：「安頓你的宮主，我還可以自己走。」

　　語氣是那樣不耐，卻不曾鬆手。手掌下仍穩穩托著沈知晞，直到確保對方不會再倒下，這才微微偏身讓炱狩更好接應。

　　沈知晞輕點了點頭，沒再多言，只靠在炱狩身側，一步步挪離血光之地。

　　楚懷信看了一眼莊旻文，眉頭輕皺：「主事，您……」

　　場內另一側，古利利也望見主事臉色泛白，唇角血痕未乾，眼中血絲猶存，心頭一緊，立刻喚道：

　　「主事，您也請撤離！」

　　莊旻文依舊筆直站立，目光緩緩掃過會議室，像是在確認場中局勢是否穩定。

　　「我沒事。」他語氣平穩如昔，眼神堅定，「懷信，先去療傷。」

　　楚懷信沉默片刻，終究只淡淡點頭，隨著沈知晞與炱狩的腳步離開。

　　莊旻文目光未移，繼續道：「古利利，協助須臾。」

　　語聲不高，卻仍帶著主事之威，彷彿整場戰局仍牢牢握於掌中。

　　古利利怔了半秒，立刻挺身應道：「是！」

　　他轉身而去，帶領執鋒衛協助場內其餘受傷者。

　　須臾靠坐在破碎的長案旁，眼神與莊旻文對上，未發一語，只靜靜點頭，在古利利的協助下起身。

　　其他分會長也在執鋒衛的安排下，先後撤離現場——

　　會議廳的焦點，逐漸從暴亂與殺機，轉為一場安靜的清場。

　　可那空氣中未散的餘震，仍訴說著方纔交戰的重量與代價。

　　眾人離開了，而戰場仍在。

　　星光碎塵已散，滿地金藤焦痕卻未冷。

　　殘破的藤影蜷縮於地，仿若死獸未冷的肢體，一動不動地伏在塵土與血色之間。

　　莊旻文立在廢墟中央，風從破牆而入，掀起他衣角的殘絲。　

　　他的身影輕輕一晃，似乎想穩住腳步，卻像踩在崩塌的邊緣。

　　他深吸一口氣，想要讓肺腑延續清醒的撐持。

　　但那口氣尚未吸完，便如被什麼在胸腔深處扯裂了般——　

　　「咳——」

　　悶響自胸腔炸開，仿佛什麼在體內斷裂，帶著血與氣，從深處翻湧而出。

　　腥甜猛然湧上，他傾身，猩紅從唇間湧出，滴在星芒已冷的地磚上，化成一朵極靜的濺花。　

　　他的膝蓋一軟，「喀」地一聲極輕的響動，在空無一人的廳堂中卻如石碎玉鳴。　

　　他跪倒在地，手撐著破裂的地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壓不住那一波接一波的咳嗽。　

　　鮮血從唇間洩出，染紅了掌心、袖口、他曾用來發號施令的手。

　　他努力抬起頭，試圖讓呼吸順暢，胸口卻劇烈起伏，仿佛每吸一口氣，便是與身體撕扯一寸。　

　　他想著，自己應該還能再多站一會。

　　只因他是北聯主事，不允許倒下。

　　至少等到所有人都走遠，至少……別讓他們看到這副模樣。

　　可身體不聽使喚了。

　　手指還想再撐一次，可力氣像從骨髓中抽空。

　　他想起以前，阿殊曾說過：「你是所有人的支撐。」

　　如今他連自己，也無法支撐了。

　　風聲仍在耳邊迴盪，像誰在很遠的地方呼喚他，又像只是殘響未歇的幻聽。

　　他撐住的手終於一鬆。

　　身影微傾，倒在星光與血跡交織的廢墟之中。

　　衣角沾染碎屑，掌心仍殘留著剛才扶地的力道，指節顫抖著，卻已無力再伸展。

　　而他眼中，仍倒映著那道破碎窗牆之外的天光——

　　暮霞如血，穿透層雲傾洩而下，將整個廳堂染上深沉的紅。

　　那是一種將星辰吞沒的紅，是戰場熄燼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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