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七十七章　芳影縱橫

　　隨著莊旻文手中一握，銀扣靈紋閃爍如電，一道細微的嗡鳴從掌心震出，迅速擴散至地面藤紋深處。

　　金藤微微一顫，宛如某種脈搏開始跳動。空氣在那一剎仿佛斷了一拍，靈場悄然錯位，整個空間產生微妙的震動，仿若一張無形網被拉緊至臨界，再崩開一線細縫。

　　那是如薄冰裂開般的瞬間，無聲無息，卻令人心驚。

　　靈場浮現一絲罅隙，像光在水面折出一道不可見的暗紋，整座會議室彷彿晃動了一下，連牆面上的光影都跟著顫了顫。

　　但也只持續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金藤便再度聚合，震盪迅速平息，如同被大地重新吞沒，縫隙被靈力縫補般強行癒合，彷彿從未動搖。

　　會議室邊緣，靈紋依舊緩緩蔓延。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金色藤蔓無聲地觸及齊懿珩身側灑落的鮮血——

　　那瞬間，像是觸動了某種靈性結構的核心。

　　藤蔓劇烈一震，血珠被迅速吸入藤紋之中，血液順著靈紋線條流動，竟將整條藤紋染得更為鮮亮。

　　一道道金紋光脈沿著血液方向瘋狂暴漲，宛如吞飲之物吸飽血氣，枝蔓急劇伸展，沿著牆根、地面、桌腳蜿蜒盤旋，像觸手般翻卷扭動。

　　那些藤蔓在短短數息之間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彷彿忽然活了過來——

　　藤影層層疊疊，如蛇群鑽出地縫，又如巨獸筋脈震張。枝節之間有微光遊走，似光非光，像是冷火在金葉間閃爍。

　　賀天琅望著那一幕，緩緩站起身。

　　那根藤蔓沾血之後暴漲的異象還未褪去，光紋在牆面與桌腳間跳躍扭動，像是靈物甦醒，開始呼吸、吞吐、進食。

　　他將茶盞輕輕放在椅面上，因為長桌已然四分五裂，眼底波瀾未起。

　　這是一口吞噬整場高層會議的深淵。

　　萬靈歸虛，吞氣、抽念、化生機為空虛。只要在陣中，無論你是名列分會的高層、還是手握高權的主事副理，只要沒有陣引，終究只有被抽乾內力的命。

　　「邪門。」

　　他心裡吐出這兩個字，卻沒說出口，只是眼神略微一暗。

　　東陵的術，果真都帶著一點駭人的感覺，跟這萬靈歸虛陣倒是挺相合。

　　他記得，當初讓太字分會那名間諜去偷《靈域陣式研究錄》時，心底不過是抱著「干擾為主、搏一線亂局」的念頭。

　　那本老舊的陣書，原本只是北聯書庫裡落滿灰塵的底層廢卷，連書脊都破裂了一角，沒人認真翻過。

　　他沒想到，那本書裡的殘頁竟真能與金栒冥杖，構成以人為祭品的邪門陣法。

　　這理論上根本無法實現的禁陣，今日竟真在此地啟動。

　　只是……開陣的時機點選得不好。

　　若再晚一些，等局中人全數落子、所有立場都來不及轉身，才啟動這場殺局，或許才能更準、更狠、更無可挽回。

　　可惜齊懿珩太急了。心浮氣躁，以為只要陣開、人鎖，勝局便定。

　　結果反而讓自己當場橫死。

　　再說那埋伏的殺手——能在十餘位高手眼皮底下潛伏無聲，甚至連他與項肖都未察覺有多出一道氣息。

　　幽夢閣，果然名不虛傳。且這一擊之後，是否還藏著下一張牌，還難說。

　　那一看便知，是雲顥辰的主意。而真正令人意外的是——

　　莊旻文竟然默許了這種荒謬又危險的安排。

　　是太信任？還是早就有默契？又或者那位主事，其實從頭到尾都在等這場混局發酵到臨界？

　　項肖的舉動反而顯得剛剛好，將殺手擊落，又逼得雲顥辰出手受傷，甚至促使莊旻文的第一次出手。

　　賀天琅本想再觀察幾步，看事態如何推演、誰先失控，自己再決定退場或翻牌。

　　正思索間，忽有一道細微的寒意，自肩頸悄然浮起。

　　一道視線，不動聲色地對上了他。

　　他微一偏頭，那眼神便如一道靜止的寒星，透過會議室亂象與金藤靈紋，準準地落在他身上。

　　——莊旻文。

　　那人依舊未言，連眉都沒動一下，只是微微側身，眼神靜靜凝視而來。

　　如山不語，卻重如劍壓。

　　賀天琅原本還掛著笑意的嘴角，在那一眼交錯的瞬間，不自覺地緩緩沉下來，像是被什麼無聲抽走溫度。

　　只是那麼一眼，卻彷彿把這場局從頭到尾都翻看了一遍，連他內心那絲「開陣時機未佳」的想法，好似也被默然的地照穿。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北聯高層輪替時，有人說過一句話——

　　「莊旻文這個人，看起來隨和，看起來好說話，但實際上……非總部出身，卻能當上主事。此人，不容小覷。」

　　賀天琅當時聽了，只覺得那是總部內鬥者的誇大其詞。畢竟，莊旻文從來不插手細務，常年讓雲顥辰主導局面。

　　誰見過他動手？誰見過他發怒？

　　這樣一個只會點頭同意政策、不問細節的和事佬，真有那麼大的份量？

　　可現在，那人明明什麼也沒說，甚至連氣息都未變，只是站在那裡，眼神輕落，就讓他下意識地繃緊後背，生出一層說不清的壓迫感。

　　他視線微斜，眼前之景，眾分會長或戰或退，楚懷信氣機浮動，連雲顥辰都不再是平日那副深藏不露、似笑非笑的模樣。

　　唯有莊旻文，仍舊不疾不徐地站在主位旁，如同一尊古老的山神，看著這場由人心撕裂所構成的殺局。

　　賀天琅垂下眼，唇角一勾。

　　……不過虛張聲勢罷了。

　　他這麼告訴自己，像是藉由這句自語，試圖驅散方才那一瞬自後背浮起的寒意。可就在這個念頭甫一閃過之際——

　　一道聲音，於亂局中央響起。

　　「北聯從不是靠強者共治，而是靠彼此信守底線。」

　　他沒有刻意提高聲音，但那道聲音一出口，彷彿陣中所有震盪都為之一頓，空氣靜下來了半拍。

　　語音不高，甚至未帶絲毫情緒起伏，但當這句話出口，整座會議室仿佛在那瞬間，被拉入了另一層重力場。

　　那是莊旻文的聲音。

　　只是如常一如往昔那無數次他坐於主位上，用同樣的聲線說出決策與調停。

　　但此刻，語言彷彿換了重量。

　　空氣中浮動的金紋竟隱隱停頓，仿佛那道聲音不是落於耳中，而是落入陣心，落入規則之中。

　　「既然你們選擇撕裂它——」

　　他緩緩踏前一步，腳下氣機微震，藤蔓輕顫如應。

　　那一步踏出，也像是從長年不語的沉默中走出。

　　「——那我會親手把它合上。」

　　四周之人皆感氣場變化，微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

　　沈知晞抬眼，站在邊角，仍未動作。

　　楊嫦崢神色一閃，唇角笑意微頓。

　　而賀天琅的笑，則慢了一瞬才再次拉起。

　　他望著莊旻文，像是重新審視，又像是強作鎮定，否認那份壓力的真實。

　　「這話說得好聽。」他道，聲線依舊，卻在尾音處略帶一絲刻意的重量：

　　「可你們，已經在萬靈歸虛陣之中。」

　　他語氣溫溫的，卻帶著一種淡漠而近乎殘酷的觀賞者口吻，像是在陣中觀看一場精密實驗的結果，或一場無聲的祭祀進行。

　　「再怎樣掙扎，也不過是徒勞。內力會被一寸寸抽乾、氣血一縷縷吞盡，最後你們這些人啊——

　　他微頓，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會死得比任何一場仗都安靜，因為連吼叫的力氣都會被奪走。」

　　語畢，賀天琅一步步走向莊旻文，步伐穩定而從容，仿若真的掌控一切。

　　項肖的目光也早已牢牢鎖定莊旻文，氣場潛伏於骨血之下，腳步微動，氣勁凝聚，如弓上之箭，殺意沉沉。

　　而雲顥辰早已站在莊旻文側後，他抹去唇角的血跡，眼神沉靜，一步未退。須臾倚靠在他背後的牆上，氣息紊亂，但指尖依舊緊握，那不知何時重新出現的白瓷碎片。

　　楚懷信亦步出一步，立於莊旻文另一側。

　　她雙指之間靈光游走，無聲如絲線連結四方氣場，將這一方陣勢靜靜封鎖於陣中之陣。

　　賀天琅目光微微一凝，視線在三人身上緩緩掃過。

　　空氣中殺意未起，但那劍拔弩張的氣壓，早已將整座會議室壓成一座無聲的深井。

　　此地無風，無人再能安坐。

　　三人齊列，如三山並峙。

　　而與之對壘的，是賀天琅與項肖。

　　場中無人開口，卻所有人都明白——

　　這才是今日真正的對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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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室另一隅。

　　金藤靈紋自地面緩緩蔓延而來，它們鑽入碎裂的會議桌間，盤繞椅腳，像一層無聲的囚籠，悄悄織就密網。

　　太字會長楊嫦崢微微挪步，避開那些蠢蠢欲動的靈紋，動作極自然，仿若只是無意間換了個站姿。她的唇角依舊勾著一貫的笑，柔和、溫順，讓人幾乎無法察覺她眼底那抹暗潮。

　　她不想參戰。至少，現在還不想。

　　真正值得出手的時機，應在局勢底定、對錯明朗之後。而非此刻，那鮮血未乾的混亂之中。

　　但她也清楚，身為太字分會的會長，即使不拔刀、不凝氣，也不能沈默。

　　說話，是最安全的介入。

　　原本她以為這場會議會陷入一場漫長的話語博弈，沒想到雲顥辰出手竟如此乾脆，開場即是血祭，將齊懿珩斃於座間，殺得毫不猶豫。

　　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副理，膽子大得超出預期。

　　而後的局勢變化更是如風捲雷翻——齊死、雲傷、牽制主事。

　　就算齊懿珩死得突兀，終究也是用一條分會長的命，換來雲顥辰與那名幽夢閣殺手的重創，再加上一擊逼主事動身……從結果而言，這場交換，尚稱不虧。

　　但為留下足夠的轉圜空間，她還是選擇與山海一線接觸。

　　情報作籌，間諜作禮。

　　既已下注，若能說服安若塵與蘇棠兩位，留在場內不動，哪怕不為她所用，也足以對賀天琅有所交代。

　　目光一掃，正好對上安字會長安若塵。

　　那雙眼眸依舊清淡無波，如寒潭倒映天光，不起一絲漣漪。

　　楊嫦崢側了半個身子，像無意間靠近安若塵與蘇棠些許，語聲輕得幾乎被室內躁動氣機掩去：

　　「真難得，同為女性，平日裡卻少有機會這麼靠近呢。」

　　語氣似是閒談，唇邊笑意得體，字句卻像針頭裹了絲，輕巧地探向左右兩側。

　　她語聲未歇，心中早已細細觀察安若塵的反應，那女人一動不動，眼神如止水。

　　「陣起得這麼大，我想……不會是針對我們吧？」

　　她再補上一句，依然是笑著說的。

　　安字分會長安若塵聲音冷淡，像從石縫中透出的水氣，不帶情緒，也不帶興趣。

　　「不管這場局是為誰啟的，我都沒打算參與其中。」

　　言簡意賅，既不表態，也不接話，像是一道斷崖，將話題切斷得一乾二淨。

　　楊嫦崢面上依舊笑著，心中是早已有數，這個人從來都最難撼動，也最難捆綁。

　　她轉向另一側。

　　蘇棠則笑吟吟地歪了歪頭，看了她一眼。

　　在這混亂場面中仍是坐在生字位上，雙手自然地搭在椅扶。

　　甚至還有閒情打量地上的靈紋藤蔓，語氣輕快：

　　「我今天本來想說，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新花種的消息，沒想到竟然是這種會議……」

　　她說完還抖了抖肩膀，像是被什麼冷風吹過。

　　楊嫦崢眼底掠過一絲細光。

　　這人還是一樣，每次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最會拖延。

　　此時蘇棠突然回望。

　　她眼角含笑，笑意卻比剛才更深了些，也更難辨真意。

　　「楊會長，要是妳能平安離開的話，帶一條讓我回家研究好不好？」

　　她指的是地上那一條藤蔓。

　　語氣輕飄飄的，像撒嬌，又像胡鬧，甚至聽不出到底是真心還是反諷。

　　但從語意邊緣切入的一點微妙氣息來看——

　　她，或許是在表態。

　　至少是種靈巧的轉身方式，讓她看似站在楊嫦崢這邊，卻又不至於為自己留下無退路的立場。

　　多少也是一個分會的領導者，果然不只是會裝瘋而已。

　　楊嫦崢眼中笑意未減，心底卻早已將蘇棠那點曖昧姿態收入帳內。

　　她微微一笑，沒再多言，只是將目光悠悠轉回另一側的安若塵。語氣仍舊溫柔，卻比方才多了幾分霜意：

　　「我有時候也想不明白，這麼大的局，怎麼總愛把沉默的人往前推……」

　　她聲線輕柔，宛如落塵，卻字字藏針。

　　「妳說是吧，安會長？」

　　她沒指望這番話能真正撼動對方，但若能讓安若塵稍有遲疑，哪怕只是動搖一瞬，也足以交差。畢竟，這並非為勝，而是為衡。

　　安若塵終於抬眼，目光冷漠如霜，語調毫無起伏。

　　「我沒想當誰的朋友，也沒想當誰的敵人。你們愛打便打，別波及我。」

　　話音一落，便已斷絕一切延伸的可能。她再未多看一眼，宛如與世隔絕。

　　而蘇棠，卻像是完全沒將這凝滯的氣氛放在心上。

　　她撐著下巴坐在椅上，眼神隨意地在藤蔓與兩位女會長之間來回掃視。

　　忽地，她抬手，隨意地指了指腳邊，那些金色藤蔓靈紋正如活物般緩緩游走，如生物脈絡一般蜿蜒交錯，隱隱發亮，盤根錯節。

　　「你們說啊，」她笑吟吟地轉向安若塵與楊嫦崢：「這藤蔓如果拿來做牆上的美化植栽，是不是挺好看的？就是那種……森林系網美？」

　　她的聲音不大，卻顯得異常清晰，彷彿有意攪擾這片危險又詭異的空間。

　　楊嫦崢沒有立刻回話，只微微偏了偏頭，看著那金色藤蔓靈紋在蘇棠腳邊緩緩扭動，如蛇吐信，又如活物輕纏，隱隱有光。

　　那不是裝飾，那是吞人性命的陣式結界，而蘇棠竟然對著它笑。

　　這是楊嫦崢第二次遇見生字會長，第一次是去年的年度大會，彼時她剛上任，還沒那麼奇怪。

　　下一瞬，藤蔓忽地抬起，像是聽懂了那份嘲諷般猛然彈起！

　　楊嫦崢下意識微眯眼。她雖未打算出手，卻隨時可以應變。

　　一束藤蔓「唰」地拔高，像蛇一般蜿蜒直竄，猛地朝蘇棠腳踝纏去！

　　蘇棠眼角餘光一掃，表情未變，從容地從懷中掏出一罐銀色小瓶，對準那根藤蔓連開兩下，動作既迅速又毫無緊張感，像是在對待花園裡冒出來的雜草。

　　藤蔓驟然一顫，那翠金色的紋路竟像被微毒驚擾般抽動回縮，隨即「唰」地一聲反撲拔高，數條細藤像是觸手般齊齊揚起，欲從四面纏住她！

　　蘇棠低低驚叫一聲，音量不大，倒像是玩心未盡的驚呼：「呀——」

　　她靈巧地從椅子上一跳而下，姿態輕盈得像是踩過花叢。

　　藤蔓從他方才坐過的座位席捲而過，發出微微摩擦之音，倚背瞬間被細條靈紋斷裂劃開，落下幾片碎裂的藤皮與閃爍靈絲。

　　蘇棠躲開之後，還不忘拍拍衣擺，笑著往後退了幾步，眼神依舊帶著那種懶洋洋的調侃。

　　「哈哈，就是有點危險啦……但真的還挺有裝飾感的，不是嗎？」

　　蘇棠笑著說出口，語氣仍是那副帶著玩鬧的輕挑，卻像刻意將音調拔高了半分。

　　楊嫦崢眼角微挑，看著蘇棠那雙半彎著的眼眸與抖落衣擺的隨性姿態。

　　她方才還刻意壓低語音，只打算與安若塵、蘇棠兩人「私語」數句，維持一種隱晦模糊的結盟氣氛，卻不願讓他人誤判她真正的立場。

　　而蘇棠，像是對著誰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全場人聽——

　　她明知局勢已惡化至生死一線，還在用嬉笑淡化氣壓，將自己包裹在這副輕佻外殼之下。

　　三人之間，一人柔壓，一人冷拒，一人笑語。

　　而在這靈紋遍地、殺意待發的空間裡，她們的話語，早已成為另一場看不見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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