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七十三章　一弧十席

　　北聯總部，最高樓層。

　　會議室寬敞通透，三面皆為挑高的落地玻璃，窗外不見城市高樓，只有層疊的植栽、蜿蜒水道與刻意修整過的假山疊石。

　　遠看宛如一座懸空庭院，流水聲輕微，綠意柔和了石牆與金屬結構的冷硬感，使整個空間顯得靜謐而沉穩。

　　這三面玻璃雖然開闊，實則是重重設防。皆由特殊強化材質打造，可擋外擊。

　　窗外是圍繞會議室一圈的回字形廊道，日光自天頂灑下，在光影交錯中多了幾分神聖感。但無論從哪個方向望來，這裡都無死角、無掩蔽，任何試圖靠近的動靜都將無所遁形。

　　唯一不透光的，是那面北牆。

　　牆面嵌著低調的烏金飾條，中央是一道寬重的大門。門扉緊閉、銷扣內嵌，形制古樸。

　　那是入口，也是此地唯一的通道。

　　會議室正中央，是一張造型獨特的長桌。整體呈半月形，一側平直，一側則柔和畫出弧線。

　　弧形那側朝向三面玻璃，而平直那側緊貼北牆，將整個空中庭園納入視野，猶如對天地開放。

　　直線那側列有三席，形制沉穩古樸，正是主事、副理與文輔的座位。

　　本該是四張——但如今只剩三席。

　　尉司從缺，那被撤去的一張，位置尚在，椅腳留下的印痕猶在地毯之中。

　　弧形那側，十張椅子自右至左依序排開，座位之上皆嵌有金字一枚，各刻一字。合起來正是一句：

　　「天下太平日，人生安樂時」。

　　北聯十大分會，便是以此句各字為名源。

　　弧形最左，「時」字分會長沈知晞已正坐於位。

　　他穿著簡素的長版淺色西裝，腰間懸著一枚白色玉珮，氣質儒雅，眼眸低垂。

　　一旁的樂字席上，一人斜倚椅背，面上帶笑，似乎正在說些什麼。語聲模糊不清，只偶爾傳來幾聲輕笑，像是空氣中漂過的一段閒話。

　　沈知晞靜靜聽著，只偶爾回應幾句，語氣溫和淡然，讓人分不清他是真的有在聽，還是單純出於禮貌。

　　而安字席上，那名分會長已就座良久，一身素衣無聲無息，既不語，也無動作。與其說她在場，不如說她只是毫無聲響地，穩穩地坐在那裡。

　　人、生兩字席上亦已有人落座。

　　此時，會議室的門無聲推開。

　　門邊的雲顥辰回過頭，目光一轉，已帶上得體笑意，向來人迎了上去。

　　「太字分會，楊會長，近來安好。」

　　「得副理親迎，豈有不安之理？」

　　太字分會長微微一笑，步入室內。腳步穩定，身著深色西裝外套，裙襬輕飄而不亂。

　　她又與已入席的幾位分會長點頭招呼，語氣溫婉，措辭得體，既禮貌周到，又不令人疲乏。

　　雲顥辰靜靜站在一旁，未再多言。眼神卻順著她步入的軌跡緩緩掃過全場，臉上的笑意維持著從容的弧度，像一層靜水無波的湖面，將他內心的思緒隱得乾乾淨淨。

　　弧形那側的座位上，尚有四張椅子仍未有人落座。

　　除了此刻仍在與眾人寒暄的太字分會長外，「天」、「下」、「日」三字之位尚空。

　　會議室的門再度被推開，這次伴隨著一聲明顯的不悅。

　　「這什麼規定？連副官都不能帶進來？你們當這裡是什麼——密室審判嗎？」

　　說話的人衣著講究，氣勢張揚。

　　那是「日」字分會長齊懿珩。西裝一如往常燙得筆挺，銀邊刺繡在燈光下泛出一層剛剛好的炫光。他一邊進門，一邊用手帕拂去不存在的塵粒，動作從容又帶著一絲刻意。

　　雲顥辰視線一挑，微笑未改。

　　還未開場，就想先收一輪目光。

　　「日字分會，齊會長。」雲顥辰依舊微笑迎接，語氣溫和，步伐未動。

　　齊懿珩依舊氣場華麗，說話總要三分諷刺、七分修辭。他資金豐厚，卻總愛把自己當作舞台的主角，像是錢能為他加冕光環似的。

　　「哦——副理，我都忘記你復職了。」齊懿珩拉長語調，語中帶笑，轉瞬語氣一斂：

　　「還有，請更正你的用詞，是——『日正分會』。」

　　他語畢，步伐不急不緩地走向自己的席位，目光掃過席間諸人，最終才慢悠悠地落座，姿態一派從容講究。

　　雲顥辰仍笑著，臉上看不出絲毫介意，只輕聲回道：「您可以在接下來的會議中，正式提出分會更名要求。」

　　場中氣氛微微靜了一瞬。

　　太字分會長抬眼望了齊懿珩一眼，眼中帶著淺笑，似乎想開口寒暄，最終卻只是輕輕一頓，將語氣收了回去。她轉而端起桌邊茶杯，仿若剛才那一瞬的不語，僅是因水尚未涼透。

　　樂字分會長晃了晃杯子，嘴角微彎，語氣仍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調調：「副官來了也只是撐場，這麼心疼，再發他一份獎金得了。」

　　無人接話。他也沒在意，只自顧自地輕笑兩聲，把杯口重新靠回唇邊。

　　齊懿珩冷哼一聲：「希望主事能對此事，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明。」

　　語畢，他低下頭，開始細細整理自己那條絲滑光澤的領巾，手勢從容，像是將不悅抹平在摺痕之間。

　　門再次被推開，緊接而至的是二個身影。

　　腳步聲沉穩，帶著力道。

　　「到底是誰定的這規矩？文書官都不准進，這還叫開會？」

　　「下」字分會長的聲音如同悶雷壓頂，場中氣壓似乎一瞬低了幾度。

　　下一刻，另一道聲音悄然插入，聲調不高不低，卻像一枚薄刃，在空氣中無聲切開了餘波。

　　「副官不能入席，自有主事考量。」

　　那是「天」字分會長賀天琅。他步入時衣擺輕揚，笑意輕浮，語氣卻無一絲起伏。

　　一位玉樹臨風的男子步入，動作瀟灑，語氣像風過樹葉，笑意未收。

　　他今日穿得一如往常張揚，一襲大衣翻起長擺，領口微敞，額前碎髮隨步伐輕揚。

　　「下字會長，怎麼一副像是樣上戰場的模樣，北聯以和平和秩序為基，豈會一言不合便動手？」

　　下字略哼一聲，權作回應。沉著腳步繞過長桌的弧線，走至自己的席位。落座前，把椅腳往後踢了半寸。

　　雲顥辰依序與二位頷首，但他的視線仍在那位剛入場的賀天琅身上。

　　賀天琅的嘴角掛著笑，這人永遠不會是第一個出刀的，但也絕不會錯過最後收網的時機。

　　賀天琅笑著補了一句：「且說，真要打起來，一個文官在場也改不了局勢，不是嗎？」

　　語氣雲淡風輕，卻像一塊小石子投入湖面，無聲無息地打破了水面平靜。場中幾位已落座的分會長紛紛抬眼，氣氛像是被誰按下了暫停鍵。

　　而有些人微微轉頭，彷彿沒聽見這話，只低頭替自己添了些茶。

　　時字會長沈知晞沒說話，只是抬眼看了賀天琅一眼。

　　雲顥辰依然笑著，聲音不輕不重：「賀會長今日說話，倒是溫和了許多。」

　　「我倒想知道，今天誰敢先開口談山海一線。」賀天琅忽然語氣一低，像說笑又像警告：

　　「你說呢，副理？」

　　那句話一落下，空氣像凝了一瞬。

　　雲顥辰笑意不減。

　　卻是心念一動——

　　這人從不第一個動手，但總能最後撿下整局。而現在，他開了第一刀，但像是在鋪地毯，讓別人誤以為那是迎賓的姿態。

　　樂字會長則低笑一聲，似乎是在跟沈知晞說：「老朋友還是沉得住氣。」

　　沈知晞聞言，僅輕輕一笑，不語，像是默認，也像是早已看透這場風雨。

　　賀天琅也不在意其他人有何反應，只轉身走向座位。

　　經過齊懿珩時，順手幫他理了理肩上不存在的棉絮，笑道：「日正中天，也要風平浪靜。」

　　齊懿珩只側過臉，沒反駁，卻也沒有避開。

　　會議桌的弧線一側已滿。

　　雲顥辰仍立在門邊，靜靜將場中諸人逐一點過。

　　也許其中已經有人被山海一線吸收，但他不急。

　　日字會長齊懿珩早就等不及想開口，鋒芒藏在語氣裡，字字都像金箔紙包著的火藥。他若搶先一步，只會被推去當擋箭牌。這人擅長鬧場，卻從來不是善於權謀之人。

　　下字會長從不信口舌之爭，若真要開戰，極可能是第一個動手的。但太過直接的人，其實最容易預測，也最容易利用。

　　天字會長賀天琅——雲顥辰的視線在他身上停得稍久一些，笑面虎的作風，那才是最難以預料的存在。

　　太字八面玲瓏、安字無事不發聲、生字喜怒無常、樂字輕佻，這幾位短時間內看不出會往哪邊傾斜。

　　不過雲顥辰不需要他們站到自己這邊，只要他們不倒向對面，就足夠了。

　　至於人字與時字，暫時無需擔心。

　　人字分會為主事莊旻文原本所在的分會，立場應與主事一致，不會率先異動。

　　而那位時字分會長時符宮主沈知晞——難以操控，但卻絕對守信。

　　只要其妻文輔楚懷信仍站在「正統」一側，他便不會動搖。那是一塊沉石，不為風移。

　　雲顥辰微微垂眼，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算計。

　　這場會議表面是「通報、討論、交換資源」，但對他而言，是復職之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重新站穩節奏的舞台。

　　雲顥辰不需讓每個人都服從他，只要讓大局別被扯走。

　　今日若無事，他仍是副理；

　　今日若局亂——

　　門，最後一次打開。

　　門軸輕響，一雙腳步聲隨之而入，不徐不疾，節奏極穩。

　　沒有刻意壓低氣場，卻在踏入的那刻，讓整間會議室像是被按住了呼吸。

　　那是主事，莊旻文。

　　他今日依舊穿著褐色全套西裝，西裝外套一絲不亂，襯衫扣子扣至頸際，領帶端正，袖口收得極整。

　　會議室中本就不甚喧囂，此刻卻像突然被壓下了一層霧，連茶水的氣味都似乎從空氣裡退去了。

　　席中有分會長調整坐姿，亦有幾位抬眼望去。

　　文輔楚懷信走在莊旻文半步之後，身形挺直如線，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靜。

　　今日她穿著略收腰的深灰色西裝套裝，左手挽著一疊公文資料，步伐與主事一致，沒有偏差。

　　「各位久等了。」莊旻文微笑開口，聲音不高，卻極清晰。

　　他的語氣溫柔，像是一場平靜的問候。

　　「主事。」雲顥辰微微傾身。

　　雲顥辰眼中笑意未變，心念卻已如潮水翻湧。

　　莊旻文笑著落座，落座的姿勢極輕，彷彿椅子不是權力的象徵，而是他坐慣了的老位置。

　　雲顥辰與楚懷信也隨後入席。

　　「我知道各位對本次會議的規則或多有疑問，若不介意，不如聽我先說幾句。」

　　莊旻文語氣溫和，目光也不銳利，掃過眾人時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像是舊識間的問候。

　　但那笑意更像是某種提前準備好的一張乾淨紙面，任誰也猜不出，他將在上頭寫下什麼字。

　　「北聯的制度，一路走來已經多年。有些是為了效率，有些是為了安全，也有些，是為了彼此之間，仍能同坐在這張桌。」

　　他頓了一下：

　　「今日席定十人，只可一人入室。並非不信任諸位同仁，僅是希望讓彼此的發言更清晰、更明確。我想，若真有什麼需要說的話，諸位的聲量，不會比一兩位文官低吧？」

　　語畢，他再度微笑，那笑容像風輕拂一池靜水，但水下是否藏著刀光，誰也看不清。

　　「本日會議，照舊分為三項。第一，總部近期內務與人事報告；第二，各分會狀況回報與資源流動盤整；

　　「第三——針對山海一線的未來應對，開放討論。」

　　他語調平穩，不提及任何異常或異動，亦不主動回應方才那些火氣與冷語。

　　但此刻全場靜默，每一個人都在衡量他的語氣中，有沒有埋著什麼訊號。

　　「若各位都已準備好——那麼，會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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