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五十九章　決未定

　　風聲輕揚，兩人之間的界線終於被踏破。

　　一瞬無聲，下一瞬，氣機爆散，如潛龍翻身，無聲而驚天。

　　塵土未起，卻似整片區域驟然一震，連天際那道未全亮的晨光也似微微晃動。

　　遠山靜默，風過斷牆，鐵架低鳴，一如鐘響未發，餘音先至。

　　觀戰人群之中，有人下意識屏息，有人掌中微顫，甚至有人不覺後退半步。

　　那瞬間所釋出的氣場太過濃烈，濃烈到讓人體內的本能比眼睛先一步做出反應。

　　那是一種來自「死亡」本能的警告——

　　戰鬥，真正開始了。

　　未見劍光，卻已生殺意。

　　那殺意既非破空斬裂，亦非凌厲強襲，是如霧、如煙、如塵埃潛入骨縫。

　　無聲而至，無形而落。

　　易空絕未拔劍，僅右手二指相併，劍指一勾，輕巧如撥水。

　　氣流隨勢蕩開，彷彿只是漫不經心地拂開塵埃，卻在瞬息之間，袖中飛出半枚玉扣，破空而出，直指對方咽喉。

　　玉扣角度刁鑽，彷彿經過精密計算，又像只是戲耍般一拋，卻蘊含驚人勁道，擦過空氣時竟發出輕鳴。

　　杜思遠不動如松，僅一步踏轉，拂袖微側，掌中素劍斜挑，劍勢未發，卻恰好迎上那枚玉扣。

　　金屬與劍氣交鳴，如雪落枯石，無聲無息。

　　玉扣破碎於半空，碎片化霧般散開，又被氣流緩緩帶走，恍若從未存在。

　　而下一刻，易空絕又已踏出半步，袖袍翻飛之際，指尖挑起斷草、碎石，宛若羽雨交疊，自四面襲至——

　　每一擊都如不經意的撒手，卻無一不是殺招，遍佈破綻之中，處處藏刃。

　　若花瓣飛舞，輕盈曼妙，卻無香無聲，宛如彼岸花初綻於無人問津的斷垣殘壁，紅得妖異，又冷得徹骨。

　　每一瓣墜落，都是死生一線的選擇。

　　殺意在風中綻放，不言不語，卻叫人心驚膽戰。

　　杜思遠仍未改姿勢，腳下輕點，衣袍微轉，長劍畫出一個極小的弧度。

　　那弧度並不華麗，甚至近乎平凡，卻恰好牽動氣流，將那一地碎物偏斜三分。

　　整個場地彷彿一池靜水，有風拂面，卻無波瀾。

　　雲顥辰靜靜站在高臺邊緣，目光凝於場中，無言。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那個名為易空絕的人動手。

　　過去所有關於此人的資料，不論是由北聯文策書整理的資訊、還是些微目擊者口述的描述，都帶著一種模糊的偏執。

　　——他不是人。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B3bAzuI0I
　　——沒有聲音，沒有影子，像霧一樣。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XQLFU0BSa
　　——你只會覺得胸口一痛，然後就倒下了。

　　雲顥辰原以為，傳說中的幽夢閣閣主，只是個深藏於幕後的殺手，一道掠影，一縷劍氣，行走無聲、出手無形。

　　然而此刻站在場中的那個人——

　　一身得體西裝，指尖拈光，勁氣流轉間猶如戲水撫塵，殺招竟隱於隨興之中。

　　沒有熟悉的出手規律，沒有預判邏輯，甚至連攻擊方向與節奏都近乎隨興，卻又全然無破綻。

　　那不是武術理應有的模樣，更像是一場難以捉摸的遊戲——

　　不守棋譜，卻每一步都掐在氣機節點之上，令人難以招架。

　　如風拂棋盤，落子無痕，卻每一著皆在要害。

　　而更讓雲顥辰心弦一震的，是杜思遠的回應。

　　那不是「看穿」，也不是「拆解」。

　　杜思遠無意去預判對手的下一步。

　　他只是站在那裡，如山中老松，風雪來去，枝葉不驚。

　　任殺機如潮湧至，他不閃、不退、不語。

　　只一劍輕轉，便使萬象歸靜。

　　不過是穩穩站著，讓每一道殺機來到身前，然後——

　　自然解開。

　　彷彿天地萬象皆可包容，萬法皆可承受。

　　只要他不亂，這局，誰也落不下。

　　雲顥辰靜靜看著場中一動一靜。

　　一人如煙，殺意無形；

　　一人如山，萬象難移。

　　這不過是煙與山的初交。

　　但煙不會只拂山頭，終究會尋縫而入——

　　碎石與斷草尚未落地，易空絕身形已然一轉。

　　他動作輕巧如鶴，腳下無聲，身影卻在霧氣與光影交錯間突然一斜，步伐無跡可尋。

　　衣袍在身後拖曳出弧形的白影，下一瞬，他的二指劍指自左而右，宛如撫琴拂弦，一道半弧形氣勁橫空斬出，猶如織線，輕巧而凌厲。

　　像是一場無聲的書寫。

　　劍未出，卻已有光影翻湧，彷彿那兩指便是劍鋒本身。

　　每一招皆如綻放的花瓣，輕盈展開，然後刃意如綾，縱橫纏繞。似無殺機，實則寸寸封喉。

　　他動作太快，快得像是在霧中揮毫，一筆一畫皆不著痕跡，卻能在瞬息之間完成殺局。

　　觀者只見那白影如月輪連環，招招旋轉轉折，如花開十丈，飄然無聲。

　　杜思遠依舊不動。

　　他右手長劍輕抬，不偏不倚地迎向那一縷縷轉折如花瓣的氣刃。

　　劍尖微轉，斜斜劃出一圈未滿的弧光，將對方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細密如網的攻勢，層層導開。

　　氣機之間的碰撞如春雪拂枝，看似柔軟，實則內蘊千鈞。

　　場面靜默，無聲劍鋒卻已數次交會。

　　易空絕並未露出焦躁，反倒輕笑一聲。

　　那笑聲極輕，如夢如煙，藏在霧氣深處，讓人無法辨認其中真意。

　　招式本非幻術，卻勝似幻境。

　　劍鋒所指處，往往早在對手意識之先，將其困入一層層如花覆雪的網中，難以脫逃。

　　然而杜思遠依舊無驚無懼。

　　他的步伐微移，卻無半點雜亂，劍勢低穩如磐，既不搶攻、亦不閃避，只是將所有來襲之勢，順勢引開，再順勢瓦解。

　　似是守，卻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穩。

　　一種，早已預料會與這樣的對手交鋒，並為此準備多年的劍。

　　風好像更冷了些，吹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將易空絕甫使完的餘勁攪入霧中，化為飄浮不定的氣絲。

　　他左手虛抬，宛若閒庭信步間抖落塵埃，語氣輕緩，如談風月：

　　「不變應萬變嗎……你還是老樣子啊。」

　　劍未碰撞，意已交鋒。

　　是記憶的回聲，是過往未竟的補筆，更是兩人心底深處，對於武與「未曾一戰」的理解與執念，終於正面交鋒的時刻。

　　紀子傑屏氣凝神，立於人群最後，卻連眼眨都不敢。

　　他不是第一次看高手過招，但這樣的場面，他從未見過。

　　沒有驚天動地的破聲，沒有氣勁炸裂的轟鳴，連觀眾之間的竊語都已停歇，萬物靜寂得彷彿時間暫停。

　　兩人之間，只有風，與劍。

　　紀子傑的視線緊緊追著場中那名白衣男子——那個連影像都難以捕捉的傳說人物。

　　風捲衣袂，白影翻飛，如煙似霧，氣勁自袖口與掌指之間流轉，細如絲、淡如煙，殺機卻藏於每一道弧線之中。

　　出手輕緩無聲，卻連觀者心跳都為之一滯。

　　紀子傑從未想過，劍法可以如此之美。

　　如易空絕外貌般超脫現世的美。

　　那是一種近乎獻祭的節奏。像是在廢墟之上獨舞的舞者，每一寸旋身、每一寸殺意，都帶著某種無需言說的孤絕。

　　紀子傑忽然意識到，這些招式，他曾經聽說或見識——

　　那碎石為刃、信手即殺的，是幽夢第三須臾的殺法；

　　那氣勁飛濺、弧光流轉的，是幽夢第二沙華的暴烈；

　　那以氣絲繞指、招式優雅到幾乎失去殺意的——

　　是幽夢閣排榜首，牡丹。

　　三種殺意，在他手中連綴成章，如花舞交錯，若戲若夢。

　　那是別人在生死之間得來的殺招，在他手裡，卻像是一場演戲。

　　不。

　　紀子傑心中微震。

　　不是戲弄，而是——

　　遊戲。

　　那人甚至未拔劍，只以右手二指為鋒，便使三種殺法於一身輪轉。

　　他從未想過，有人能將「殺」與「美」揉合得如此自然，甚至讓人忘記那正是奪命之術。

　　紀子傑一開始沒意識到那是劍指，還以為他手中藏了暗器。

　　直到風拂過，身形微定，他才確定，那人手中空無一物。

　　無劍，卻勝似萬劍。

　　風過石地，枯葉翻飛，衣影如雪，殺意如絲線飛舞。

　　每一縷氣勁都是問候，每一道撫觸都是死線。

　　紀子傑心跳如鼓，指尖微涼。

　　風掠過臉頰，竟像是被劍氣擦過般，微微生疼。

　　而更讓他無法移開目光的，是對面那位青灰布衣的男子，杜思遠。

　　那人只用最簡單的步法、最樸素的劍勢，在一切華麗的殺招面前，穩穩不退。

　　殺機如花瓣鋪天蓋地襲來，他卻像是站在千花深處的孤松，身影微晃，卻根不動。

　　風過之時，鬢角輕揚、衣角翻飛，卻無半分破綻，甚至不曾大幅移動。

　　明明只是防守，卻讓人從心底升起一種難以撼動的感覺。

　　就像在暴風之中看到一棵老松，在雪中站立多年、枝幹不折。

　　一個飄逸若神祇，一個沉穩如山石。

　　他們交鋒的中心點彷彿凝住時光。

　　白與灰的身影一進一退、一攻一守，宛如兩筆錯落的墨痕，在霧中鋪展畫作。

　　明明兩人的節奏與氣息迥然不同，卻奇異地形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平衡，甚至——美感。

　　「這真的是……比武嗎……？」

　　紀子傑喃喃，不是質疑，而是發自心底的驚異。

　　這不像是江湖中你來我往的爭勝，更像是一種——

　　對話。

　　煙與松的對話。

　　風與石的對話。

　　動與靜、虛無與存有的對話。

　　紀子傑突然明白了。

　　這場戰鬥，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經歷，透過劍意交會，彼此訴說，彼此回應。

　　他們是在補上那場，二十年前缺席的對話。

　　剎那間，紀子傑注意到一件事。

　　易空絕，笑了。

　　他笑得極輕，卻讓人心底一震發寒。

　　然後，他的步伐變得更輕，更快，甚至帶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興致盎然」。

　　紀子傑感覺到心底一陣發寒。

　　那個人，玩得正高興。

　　風忽然一變。

　　易空絕身形微轉，原本宛如煙霧的身法驟然一收，踏地無聲、影分虛實，下一瞬，竟是一式詭譎輕巧的攻勢。

　　他的身形像是從光影交錯之中抽離，腳步幾不可聞，卻瞬息逼近，殺意不自聲勢，而藏於陰影與空隙之間。

　　動作如影中行刺，游移、迂迴、繞背而至。

　　既不驚擾空氣，也不挑釁感官，卻每一次轉身都像要從視野死角穿心而過。

　　漫不經心，卻處處殺機；如風拂柳，又似流沙無定。

　　對熟悉者而言，這一招的來源無從遮掩。

　　觀戰之人多數只覺那一式古怪飄忽，未能辨明；唯有少數目光銳利者，已悄然心驚。

　　暗處，有人輕輕挑眉。

　　須臾望向場中，微微歪頭。

　　他雙指夾起一枚落在肩頭的葉片，將之輕輕一彈。

　　那片葉，像是被風牽起，又像故意掠過一段特定軌跡，劃過兩層陰影、三叢荒草，最終落在一人腳邊。

　　凌濤垂眼望葉，轉頭，語氣頗不客氣：

　　「那是你的招？」

　　須臾從暗影中現出半個人影，懶洋洋地笑了笑。

　　「不像我吧，他比較有品味。」

　　凌濤沒有再說話，視線已然回到場中央，專注地凝視著兩人交鋒的每一動作。

　　須臾則將身影再次藏回陰影，倚靠在破碎的鐵架旁，似乎不再打算出聲。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認真，那認真中混雜著些許難以名狀的情緒。

　　四周風起，霧氣仍未散盡。

　　場地之上，只有白影與灰影交織。

　　霧未散，劍未出，局未落。

　　煙不止，松未搖——

　　決未定。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H7EgOAs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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