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二十一章　夜幕沉沉

　　深紫色的高級轎車，在夜晚的山坡緩緩駛下。

　　從聚風坪下山的路不算陡峭，但狹長且曲折，車輛緩慢滑行，車燈投下的光影在柏油路面上變換形狀，時而拉長，時而消失在黑暗中。

　　路旁的樹影搖曳，風從山巔吹下，帶著些許夜霧。

　　在這夜幕下的深色道路旁，一道人影立於樹邊，等待著。

　　四指收起，唯獨拇指伸出，向上直立。

　　車內的雲顥辰透過擋風玻璃，看見須臾半倚著樹幹，單腿微彎，靜靜地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裡。

　　風將他的衣服邊角微微揚起，他漫不經心地靠著，仿佛只是稍作休憩，並未受傷。

　　然而，那雙長腿上的深色布料上，沾著未完全乾透的血跡。

　　車輛停下，車門鎖解開的一瞬間，須臾已然動作流暢地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坐進車內。

　　車內瀰漫著淡淡的皮革氣味與些微的暖意，來自空調微微調高的溫度。車燈將儀表板映得一片淡藍，與窗外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須臾順手關上車門，腳踢到什麼，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你腳下是急救箱，裡面有紗布、繃帶和生理食鹽水。」雲顥辰淡聲道，視線仍然落在前方道路上，手上的方向盤紋絲不動。

　　「回去再處理就好。」須臾語氣隨意。

　　「我怕你一動傷口又流血，沾到我車子的坐墊。」

　　須臾挑眉，看來這位北聯副理的車比人重要。

　　「要幫忙嗎？」

　　「不用。」

　　須臾彎腰將醫藥箱拉到腿上，手指掀開箱蓋，剛準備打開紗布，動作忽然一頓。

　　傷口的位置在大腿處，包紮時必須拉開褲管，甚至直接褪下外褲才方便處理。

　　「我不介意。」雲顥辰語氣平淡：「但如果你會不自在，我可以先下車。」

　　「你不介意，我還介意什麼？」須臾嗤笑：「再說，需要脫的只有外褲而已。」

　　他開始處理傷口，雙手熟練地包紮著，車內靜默了一會兒，只有紗布摩擦的輕微聲響，與車輪碾過路面的低鳴交錯。

　　須臾微微抬眼，餘光瞥見雲顥辰專注開車的模樣，即使駛下山路，仍舊穩定如履平地。

　　山下的城市燈火越來越近，涼風似從車窗微縫間滲入，帶著微冷的氣息。

　　「禹謫的浪天劍式，是風水意象的組合。」須臾邊動作，邊開口：

　　「凌濤的刀也同樣是風與水，但主力是水，刀勢重，攻擊範圍廣，變招多，但大部分是利用餘勁。」

　　「像瀑布。」雲顥辰簡短回應。

　　「嗯，這形容倒是貼切。」須臾點頭：「至於能不能模仿浪天劍式……」

　　偶爾經過的路燈，短暫照亮雲顥辰半邊的俊秀側臉，他似乎在思索。

　　「就屬性而言，跟禹謫有很大的重疊。」雲顥辰沉聲道：

　　「凌濤的刀法，大開大闔，長驅如瀑；浪天劍式則以風帶浪，浪起天際。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化為劍招，同樣也是大開大闔。」

　　須臾一邊包紮傷口，一邊思索：「雖然刀與劍的使用在本質上大不相同，但……並非全然無法模仿。」

　　他綁好最後一圈繃帶，迅速整理衣物，還不忘把安全帶繫上。

　　「凌濤很重視這場決鬥。」須臾忽然開口。

　　雖然凌濤賽前話不多，但須臾能從他的招式裡讀出某些訊息。武與武的交鋒，本就是一種交流。

　　將武學巔峰視為畢生追求，就像藝術家渴望極致之美。

　　他不知道凌濤在這五年間去了哪裡，但曾經是聚風坪的常勝客，如今重回舊地，無疑是想找個真正的對手，好痛快地戰上一場。

　　我們利用了他的尊重。

　　雲顥辰輕笑：「他看起來真的很想殺你。」

　　須臾偏頭看他，語氣平靜：「你要負責。」

　　畢竟整場計畫都是這位北聯副理的主意。聰明如雲顥辰，不可能沒察覺到凌濤的感受。武者的尊嚴被利用成一場棋局，但他卻始終未曾表態。

　　或者說，他只是掩藏得很好。

　　雲顥辰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像在回味什麼，半晌，才輕笑一聲：「分明是你演技太差。」

　　須臾哼笑一聲，身體靠著車窗，等著他繼續說。

　　「不過後面倒是圓回來了。」雲顥辰語氣隨意：

　　「讓凌濤以為，你打算借這場決鬥宣布脫離殺手之身。贏了，幽夢閣之外，江湖便多了一個響亮的頭銜；輸了，也能順理成章退隱。

　　「尤其最後一句——退出幽夢閣，真是點睛之筆。」

　　須臾斜睨他一眼：「我演得這麼賣力，總該有些報酬吧，雲副理？」

　　「哦？」雲顥辰挑眉：「殺手須臾是要錢嗎？」

　　「太庸俗了。」

　　「酒？」

　　「我又不是酒鬼。」須臾頓了頓，若有所思：「不對，我好像是。」

　　雲顥辰失笑：「那你想要什麼？」

　　語氣輕描淡寫，但須臾聽得出來，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須臾側頭瞥了眼駕駛座上的雲顥辰。這位北聯副理開車的模樣一如既往地沉穩，連在山路下坡都穩定如履平地。

　　須臾知道雲顥辰對自己始終存著試探，畢竟殺手的服從，遠遠不代表信任。

　　「須臾之間」的下一句，可是「見血封喉」。

　　殺手能有真心嗎？

　　目前，須臾對雲顥辰言聽計從，但這份服從是否真心，連他自己也不太確定。

　　這時，他察覺到對方的視線透過後照鏡落在自己身上，審視而冷靜。他當然知道雲顥辰在想什麼，這位北聯副理是個習慣質疑一切的人，尤其是與幽夢閣殺手的合作。

　　與殺手合作，或更精確地說，與須臾合作，終究是與虎謀皮。

　　車內靜默幾秒，須臾忽然笑起，打破這短暫的寂靜。

　　「請我吃宵夜吧。」

　　雲顥辰手指微動，顯然是愣住了，然後低低地輕笑幾聲。

　　「這時間，只剩豆漿店和超商了。」

　　晚風輕輕滲入車內，夾帶著些許城市的氣息，車輛駛離山區，逐漸進入燈光稀疏的街道。

　　不久後，車停在一間夜間營業的豆漿店外，黃色的暖光從店內透出，映在路邊潮濕的地面上，帶著一種夜晚特有的靜謐。

　　兩人簡單吃了點東西，須臾翻出雲顥辰給他的那張紙條，單手攤開在桌上，眼神掃過上面的名字，然後隨意地咬了一口蛋餅。

　　「麒麟吧。」他語氣輕快地決定，完全沒有猶豫：「要怎麼做？」

　　雲顥辰的視線落在紙條上，注視著被須臾略過的名字，眼底閃過一絲深意。

　　「牡丹，幽夢閣殺手排行第一。」他的語氣不動聲色：「是你的熟人？」

　　「你不信我，我說的話你怎麼會信？」須臾慢條斯理地喝口豆漿，語氣輕快：「剛剛不是還在懷疑我嗎？」

　　雲顥辰微微一頓，眨了眨眼，像是在重新權衡須臾這句話的分量。

　　他的視線落在須臾身上，雙眸深邃，無聲地隱去情緒，只剩淡然的光芒。他像是在考慮該如何回應，但最終選擇先不開口。

　　「聰明人都愛試探，怎麼，還不放心？」須臾笑了笑，咬下一口蛋餅：「我當你免費保鏢，還賠上名聲去查凌濤，這樣還不夠讓你信任啊？」

　　他語氣輕鬆，隨手轉了轉手中的豆漿紙杯，隨口補了一句：「現在呢？幽夢閣的情報買不了，錢也沒了，聽起來挺慘的吧？」

　　雲顥辰低頭收斂眼神，緩緩開口：「事件結束之後呢？」

　　「不知道，沒想那麼多，反正我是不當殺手了。」

　　須臾吸了一大口豆漿，抬眼看著對面的人：「你個北聯副理可別哪天跑來抓我啊。」

　　雲顥辰似乎是認真思考了一下，望向他：「這要看你表現。」

　　「怎麼倒成我問題了？」須臾反笑，語氣揶揄：「分明是你不夠誠意吧？」

　　他再咬一口蛋餅，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卻最終只是聳聳肩，換了個姿勢。

　　「算了，懶得跟你計較。」他順手拿起豆漿喝一口，語氣也隨之轉緩：

　　「說回正題，牡丹的招式跟禹謫差異太大，不可能留下類似浪天劍式的痕跡。」

　　雲顥辰輕輕點頭，目光卻沒有完全放開須臾，像是在衡量這句話的可信度。

　　須臾啞然失笑：「還在試探啊？」

　　雲顥辰唇角微揚，語氣聽不出是調侃還是認真：「這次，信你。」

　　須臾嗤笑一聲，沒再說什麼，順手把蛋餅最後一口吃掉，喝完豆漿，像是這場話題也就此結束。

　　店內的電子鐘低鳴一聲，指針跨過午夜，門外的街燈亮著昏黃的光，夜色沉靜，空氣裡帶著清晨將至的微涼。

　　須臾一手輕撐桌面，從座位上站起：「走了。」

　　雲顥辰站起，將紙條收回西裝內袋，微微頷首：「我先送你回去。」

　　夜色靜靜鋪展，談話聲早已散去，街角的燈光映照出兩人並肩上車離去的身影。

　　…

　　夜幕沉沉，聚風坪的另一條坡道蜿蜒向下，黑色休旅車無聲滑行，沉穩地沿著山路駛入城市。

　　遠方的霓虹燈閃爍，五光十色的反射在車窗上，投映出虛幻而短暫的光斑。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倒映著車流，街燈井然有序地亮起，將筆直的道路劃出一道道冷暖交錯的光帶。

　　車輛穿過城市中心，卻未曾停留，沿著減少的車流駛向郊區。

　　霓虹的光影漸漸被拉遠，路燈的亮度不再刺眼，而是零星散落在寬闊的道路兩側。

　　夜色逐漸變得寂靜，車道兩旁的建築風格也從現代摩天樓轉為舊式社區，輪廓暗藏於夜色之中，僅有偶爾閃爍的窗口燈光透露著生氣。

　　一排半新不舊的社區建築漸漸浮現於視線之中。

　　這裡曾經崭新過。

　　中庭架高，石階旁雕刻著植物的紋路，設計講究，曾經象徵著這片區域的寧靜與品味。建築外牆圍繞著層層綠植，燈光將植栽的影子投射在牆面，顯得靜謐而幽深。

　　但雨水與時間並不仁慈，水痕自窗沿蜿蜒而下，在大樓表面留下深沉的印記。

　　灰牆上的暗色斑駁像是滲入骨髓的疲憊，樓道間偶爾閃過的燈光，照亮水泥牆上的細微裂痕，彷彿訴說著歲月對這片社區的磨損。

　　黑色休旅車靜靜駛過正門，彷彿避開社區內仍點亮的房間，拐入側道，車燈在牆面掃過一道短暫的光影，隨即滑入地下停車場。

　　水泥天花板上的燈管微微閃爍，冷白的燈光照亮一排靜止的車輛，將空間映得格外冷清。

　　角落的排水管道偶爾滴下水珠，在靜謐的地下空間裡發出輕微的滴答聲，帶著某種規律的節奏，彷彿這裡的時間比外界更為緩慢，封閉於夜晚的陰影之中。

　　車輛緩緩停入固定車位，發動機的低鳴聲逐漸平息，燈光熄滅，短暫的黑暗籠罩車內。

　　「啪。」

　　車門關上的聲音響起，在靜謐的空間裡迴盪，擾動了這處地下空間的沉寂。

　　黑色連帽外套的男人從車內下來，動作不疾不徐，拎起黑色刀袋，轉身關上車門。

　　聲音在靜謐的地下停車場內回盪，冰冷的水泥空間吞沒了所有餘音，只剩下單調的腳步聲。

　　黑色軍靴落地，節奏穩定，然而隱隱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沉悶感。

　　像是壓抑在骨子裡的情緒，被機械性的步伐逼回體內。

　　電梯門開，他邁步踏入。

　　昏黃的燈光照亮封閉的空間，鏡子映出一道身影——

　　凌濤，微捲的黑髮隨意搭在額前，眼瞼微垂，神情帶著一貫的不耐煩。

　　但與其說是不耐，倒更像是某種刻意壓制的情緒，靜靜地蜷縮在他眉宇間。

　　他低頭轉了半圈，伸手按下按鈕。

　　五樓。

　　「叮——」

　　電梯門緩緩滑開，冷白的燈光投映在走廊的地磚上。

　　凌濤邁步踏出，靴底落地的聲音在封閉的空間內輕微迴盪。他沒有看向兩側，只是直直走向熟悉的門前。

　　這條走廊他早已記不清走過多少次了，卻仍舊對它沒有歸屬感。

　　牆面粉刷得乾淨，裝飾低調，深色木門一如往常地立在那裡，門把拋光過，沒有絲毫指紋。

　　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冷靜、精確，如同某種刻意維持的秩序。

　　門被推開，微黃的燈光靜靜地灑落，映照在一塵不染的地面與整齊擺放的家具上，沒有一絲雜亂，甚至有些刻意的冷淡。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木頭香氣，安靜、沉穩。

　　凌濤以前不喜歡這種味道，太過死氣沉沉，像是刻意營造的平靜。

　　可不知何時開始，他竟已習慣。

　　他順手脫下外套，掛在餐桌旁的椅背上，裡面仍是深色長袖，領口微微鬆開，露出刀刻般的鎖骨。

　　客廳裡，坐著一人。

　　青年戴著半框眼鏡，襯衫在燈光下映成柔和的米色，但眼神卻冷淡克制，語氣平靜得近乎無波。

　　「決鬥如何？」

　　不太像是關心，更像是例行問話。

　　凌濤眼角微挑，視線落在青年手邊合上的筆記型電腦。

　　他當然知道這人早就看過直播，甚至可能比自己還清楚戰局的變化。

　　冷聲回：「你明知故問。」

　　語畢，他直接轉身進房，手中的刀袋發出輕微的晃動聲。

　　背後的視線沒有離開。

　　他知道。

　　即便門關上，那道目光，仍舊像是穿透空間，凝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青年目送凌濤的背影，指尖輕輕敲了敲筆電外殼，像是在思索什麼。

　　片刻後，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指尖輕掀薄紗窗簾，風從縫隙間滲入，帶著初春的微涼。

　　他抬頭望向夜色——

　　今夜無星無月，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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