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帶著十歲的小女兒蘇尼塔回到老家,村子裏的人知道馬諾傑和桑賈伊都死在異地他鄉後果然沒在為難我們。
不久,村子發生了大事兒。
羅希特老爺升官,從城裏的議員選為州裏的議員,還當了州長,他的兒子納拉揚成了城裏的議員。
納拉揚是個十足的好人,這點無論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什麼羅希特能生出納拉揚這樣的兒子。當初阿南德要和大女兒普麗雅來往的時候就得到了納拉揚的默許,大祭司普拉迪普曾經問他有什麼理想,他說:
“早年時候專注於學習和精神培養,為未來的生活奠定基礎。”
“中年時履行世俗義務,去結婚生子,追求物質生活和家庭幸福,體驗世俗的欲望與責任,親曆喜、怒、哀、樂,感受善與惡的交織,並從中找到自己獨有的感悟和內核。”
“內核不惑後逐漸轉向精神上的成長與修行,這時會離家,隱居到森林,專注與冥想,會在恒河邊上感悟河水的流動,在河邊傾聽水流輕輕的耳語,以達到某種精神上的境界狀態。”
“老年之後徹底放下對世俗的執著,穿簡簡單單的衣物,吃簡簡單單的食物,持一水瓶出門行乞,遊曆四方,專注於內心的平靜和精神的解脫升華,直至死亡。”
納拉楊如此說,也如此行。他當上議員後第一件事就是大力推行不同種姓的人格平等化,大力主張低種姓兒童入學接受教育,並致力於在各個領域為低種姓人群留下發展和晉升的空間。
人們紛紛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說是為了紀念他偉大的兒子,說他這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了個不受陳規束縛的兒子。
得益於納拉楊的政策,小女兒蘇尼塔可以在村子裏面上學了,不用像我以前那樣爬到沙羅樹上偷聽講課,一家人都很高興,我用雲母礦主給的微薄補償款為女兒交了學費。
蘇尼塔自小聰慧,學習很努力,成績一直很好,後來還考上了州裏的大學,她可是我們家族中第一個大學生。
她很喜歡書寫,大學時加入了文學社,她的文字功底很好,寫出來的東西有感染力,後來還當上了文學社社長,發表了不少作品,其中一部作品是以我們家這幾十年的境遇為原型創作,名叫《我們一家》。
當時正值羅西特老爺屆滿,他手下找到了蘇尼塔,讓蘇尼塔撤回正准備出版發行的《我們一家》,還罵蘇尼塔是不知好歹的刁民,應該用文字多說些感恩戴德的話。
蘇尼塔回複說:“文學並不吝嗇用華麗而優美的語言去描寫美好事物,但它不應該成為粉飾現實的工具,我做不到低頭哈腰的、諂媚的用文字去說那些歌功頌德的話。所以,對不起!”
那手下說:“奉勸你撤回吧!這話是為你好,也是忠告,你文字中探尋的那些自以為是東西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害了你!只要你不發行這本書,羅希特老爺可以安排你畢業後直接進入議會,你的前途將會無比光明。”
蘇尼塔:“知道嗎,我曾經看見報紙報道過一則新聞,內容是一位貪官寫給正在上大學准備走仕途的孩子的信,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孩子:
對你在大學裏的表現,我很欣慰,你要再接再厲。既然你選擇了一定要走仕途這條路,你就一定要把我下面的勸告銘記在心:
1、不要追求真理,不要探詢事物的本來面目。把探索真理這類事情讓知識分子去做吧,這是他們的事情。要牢牢記住這樣的信條:對自己有利的,就是正確的。實在把握不了,可簡化為:上級領導提倡的就是正確的。
2、不但要學會說假話,更要善於說假話。要把說假話當成一個習慣,不,當成事業,說到自己也相信的程度。記住,做官以後你的嘴不僅僅屬於你自己的,說什麼要根據需要。
3、要有文憑,但不要真有知識,真有知識會害了你。有了知識你就會獨立思考,而獨立思考是從政的大忌。
4、要不知疲倦地攫取各種利益。有人現在把這叫腐敗。你不但要明確的把攫取各種利益作為當官的目的,而且要作為唯一的目的。你的領導提拔你,是因為你能給他帶來利益;你的下屬服從你,是因為你能給他帶來利益;你周圍的同僚朋友關照你,是因為你能給他帶來利益。你自己可以不要,但別人的你必須給。記住,攫取利益這個目的一模糊,你就離失敗不遠了。
5、必須把會做人放在首位,然後才是會做事。做人,就是處關系,就是把自己作為一個點,編輯到上下左右的網中,成為這個網的一部分。做事是實際工作,這點會不會都無所謂。
蘇尼塔說:“看,你剛才的話和這位父親說的話多像,都在讓我說假話去感恩戴德,不要去追求真理,不要做一個獨立思考的人。”
“撤回那本書吧,你可以擁有無比光明的未來。”那人說著伸出右手五指在蘇尼塔面前晃了晃,“看見這枚戒指了嗎?我們甚至可以贈送你一枚這樣的戒指,但前提是你得撤回那本書。”
蘇尼塔看得仔細,那枚戒指上刻著一個字母“G”,問道:“這枚戒指造型很特別,可是我拿這枚戒指有什麼用呢?”
那人說:“能擁有這枚戒指的人可不多,羅希特老爺也有一枚,它代表著某種身份的認同,代表著你有資格進入一扇前途無量的大門。”
“真讓人心動。”蘇尼塔說:“可是我更希望《我們一家》中的苦難可以讓人看到,然後大家一起去尋找一種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方法和路徑。”
那人說:“撤回吧!你得想想不撤回的後果是否承擔得起。”
蘇尼塔眼神極其堅定地說:“如果做一個獨立思考的人需要承受代價,那麼我願意付出的代價是……粉身碎骨!!”
“希望你不要後悔!”那人緩緩起身,走了。
暑假,蘇尼塔回到家,她把《我們一家》這部小說的內容逐句逐句念給我聽,她希望我可以給她一些修改建議,畢竟許多事件我都是親曆者。
她已經寫得很好,沒必要再添油加醋,我反而更擔心羅西特老爺手下說的那些話,反複叮囑蘇尼塔要注意安全,不行就別出版了,在我和妻子心中女兒的安全比啥都重要。
蘇尼塔在家裏待了沒幾天就走了,她要提前回學校去准備書籍發行的事。
回到學校宿舍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裏面空蕩蕩的,室友都還沒有來,她將沉重的行李箱放回原位,坐到凳子上喘口氣歇一歇,一只大手從身後伸出來蒙住了她的嘴,四個彪型大漢來到她身前,其中一人惡狠狠地說:“你想粉身碎骨,相當烈士,門兒都沒有!”。
他們對蘇尼塔實施了慘無人道的侵犯,蘇尼塔拼命反抗,她試圖用嘴去咬其中一人的手,立馬迎來一頓毒打,她只是個小女子,再怎麼反抗也擺脫不了五個強壯的男人。
幾個小時後渾身是血的蘇尼塔哭泣著來到附近的警局報案,警察做了筆錄,也立了案,讓她回去等調查結果。
蘇尼塔艱難起身,在走廊上看見穿著特別制服的警長迎面而來,再走近些,她看見警長的右手食指上帶著一枚戒指,戒指上雕刻著一個樣式非常獨特的字母“G”,蘇尼塔心中頓時一涼,只想快點離開警局。
她獨自走在街道的人行道上,一邊走一邊哭,每一步都牽扯著下半身劇烈疼痛,她實在受不了了,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一輛面包車在急速行駛中停在蘇尼塔旁邊,下來兩人強行把她帶上車,從此了無音訊。
我和妻子是一個月後才從警察那裏知道這些事,他們說蘇尼塔被人販子賣去緬北做電信詐騙,專門詐騙南亞地區的人,由於蘇尼塔從事詐騙,是涉緬詐騙分子,是罪犯,已經被警方全國通緝。
至於她的書,一個有嚴重問題的罪犯還能出版什麼書,所有資料全部被收繳銷毀了。
妻子在兩個兒子死後精神就倍受打擊,時不時會瘋瘋癲癲,現在小女兒蘇尼塔也出事,她再也承受不住,直接瘋了。
一天下午她又瘋瘋癲癲出了門,來到大女兒被吊死的那顆沙羅樹下呵呵傻笑,她笑啊笑啊,一直不停的笑,一邊笑一邊喊著孩子們的名字:
“普麗雅……”
“桑賈伊……”
“馬諾傑……”
“蘇尼塔……”
她取出早已准備好的繩子掛在古老的沙羅上,將脖子吊了上去。
走了,都走了,一個個全部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本來想去找羅希特老爺同歸於盡,卻傳來羅希特老爺壽終正寢的消息。
我還能怎麼辦呢,找他的家人尋仇嗎?不……我不能這麼做,羅希特老爺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他的兒子卻是個善良的人。
咱雖然是個低賤的賤民,但不會去傷害一個本性善良的人。
我還能怎麼辦呢,繼續當個查馬爾鞣革、制革吧,興許蘇尼塔還沒死,興許有一天她還可以回來,我得在家裏等著她,如果她有一天回來看不見我,會絕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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