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站长首先召集开晨会。“最近，有些人对接到的投诉感到不理解，甚至反过来找对方理论，还说公司的超时规定不合理，在我这里吵闹，一直揪着不放。有时间问我讨钱，不如拿这时间加班。公司的罚款是警醒，客户的投诉是鞭策。一样米养百样人，别的站点有优秀员工主动提出帮客户倒垃圾，派的件还比你们多，你们怎么不学着点。‘双11’快到了，大家要从备战阶段转入临战阶段，和公司团结一心，紧张有序把挤压的单子尽快送完，轻装上阵，以利再战。为了体现公司的人文关怀，昨天我们站点又拿到小时工转正的三个名额，路磊、张皓、孙毅你们三个非常卖力，已经在连续作战中证明自我，有时间到我这里填表。”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z8k9BdEfW
　　站长是四字短语的爱好者，他冗长的训话终于结束，又耽搁了一会儿“连续作战”。路磊赶紧装完车，货堆得太高，橡胶弹力绳好不容易才扣上。什么“人文关怀”，还不是怕大家在缺人手的时候累得辞工。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ClpEI7uwT
　　橡胶三厂忘记问了！路磊马上打电话，按照服务手册，用打结的舌头堆砌着啰嗦而别扭的礼貌用语。“早上好，吴玉梅女士。我是顺鑫速递的，您今天有一个快递到解放路124号，请问具体怎么走？”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m8XKU9C6X
　　“快递员同志，有条拐来拐去的小河，像麦当劳的M一样。麻烦您找找看好吗？”对面的声音充满了犹豫，比他还客气，而且是真客气。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jDRu45jvL
　　“请问东院北楼在哪里？”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QKkDCGZAY
　　这下对方唠唠叨叨说开了。“M的左边朝东，下面朝北。M的左下角有棵没叶子的树，旁边就是。这树早就枯死了，但是树干树枝都没有烂，有四层楼高，比楼还高。老早的时候我在树下喊一声，小陈就把头伸出来，从窗口把东西丢给我，我一接就接住了。现在那里已经拆光。我也不知道小陈搬到哪里去了。请你帮帮忙。”她认识陈更生的时候，还是小吴和小陈的年纪。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y1O9hDGc0
　　拆了？拆了还送什么呢？有几句手册里禁止的话迅速从路磊心里蹦出来，此后，他才终于憋出一句套话：“我使命必达。祝您生活愉快，收件后麻烦给一个五星好评。谢谢，再见！”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3ZrVdTG8C
　　平时说惯了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没有送成功就是一星差评啊。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yGirCInB2
　　再看看吧。路磊沿着熟悉的路线往自己的片区疾驶，经过一个堆满废弃共享单车的“坟场”，一条刚填上又挖开的“拉链路”，还有一座门口药店成片的医院。路边有几个工人用标线喷涂机在地上画二维码，“自助停车，智慧扫码”的字已经写好。地下室的女邻居跟他打个招呼，她平时在这儿看车收钱。她以后会不会被清退呢？路磊准备晚上找她聊聊天，眼下可不是停车聊天的时候。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denp5xvTn
　　一走神，前面的绿灯正好翻红。他只能停下来等待，反正不需要急着看下一个目的地的位置，于是百无聊赖刷起短视频。他喜欢向后倚靠在篮筐上，把右脚往前一伸，这样能一边看视频一边用余光注意红绿灯。这个路口一般要等两分钟，差不多能看三个视频：“外国公主或得百日咳，惊呆御医！”“女明星险些撞衫，另有隐情”“熊猫吃竹子干饭，萌翻了！”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zAAc7zoRV
　　他紧张的情绪稍有舒缓，但看到仍是红灯，心里更加空荡荡的。还有点时间，他正好把解放路快递的状态改成“未投妥”。他非常熟悉那里，根本没有小河。跟之前的电话已经间隔半小时，看起来挺合理的。只要再间隔八小时，就可以再选择一次状态，以地址错误为由直接退件。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kZ69aLWpS
　　不知不觉到了赢浦大道，他按部就班地把上午的件逐个派出去。如果不考虑罚款，他起码每5分钟要送掉一件，才能拿到正常工资，容不得差错。他一边送一边盘算，正式工有底薪和续重补贴，还有鸡肋般的五险一金，平时杂七杂八的提成也不少，但是单件工资低，还要负责揽件，越是忙的时候越不能请假。春节人少，他的派件费临时涨起，介绍个老乡也拿到几百的推荐金，到手的钱竟然比正式工高不少。同样是出力卖身，现在的零售摊好呢，还是薄利多销的批发商好呢？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fALm68NF6
　　中午，他故意不去找站长，继续犹豫着。刚吃过午饭，组长倒是找过来：“你下午去‘琋璟璻琚’，有个同城特快。”这个地方是赢浦大道长长的绿植电网围起的高档别墅社区，不属于那六个常去的小区，但名义上也由他负责，入职的时候组长一股脑分给他的。只是平时从来没有遇到过寄往此处的快件，其它快递公司也很少有人进去过。据说房价每套近亿，每平米30万元，他不吃不喝忙乎一年也只能买下两小块瓷砖。毕竟第一次去体面人居住的地方，不知道保安好不好打交道，尽量表现得好一些吧，碰到大善人说不定还有时髦的小费。路磊决定，把自己浑身上下稍微收拾一番。他在站点里有一套洗净备用的工服，为了下雨天换起来方便，眼下正好用上。手边也没有熨斗，他就用手尽量拉直一些。他又把头发大致捋捋，擦好头盔，才想起头发都会盖在头盔里。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uldzzLl5C
　　这是急件，下午第一个送。他抵达的时候，身上还未出汗，衣服没有湿。他每天在附近送快递，却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这里。镂空的铁艺护栏并不高，上方六根平行的金属丝衬着蓝天，却并没有任何沿街的别墅显现出屋顶的轮廓。他骑在电动车上，隔着人行道望着护栏内茂密的枝叶，徒劳地指望瞧见里面的模样。这片别墅群特别大，他兜了整整一圈，虽然环绕着的道路并没有离别墅群越来越远，但也没有靠近它。设想中应该有气派的小区大门，写有名称的招牌，行人出入的通道，他却愣是都没有找到。方方正正的街区唯有一处破缺，拐出一条车行道。他只得往这里沿路进去，终于看到一道普通的伸缩门，以及不起眼的门牌“赢浦大道70号”。衬衫、领带、肩章一应俱全的保安已在门口，似是等候多时的样子。他停下车，主动把工牌递过去。保安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说：“身份证和快递都给我。”这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要求。他配合地从篮筐里拿出那件快递，掏出身份证。保安拿进米黄色的岗亭里面，许久才出来还给他：“我跟业主说过了，你的车子停在外面，人跟着我走。”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RMt6Xkf2L
　　保安以极慢的速度开着小电瓶带路，路磊拿着快递步行在后，才发现这里完全没有人行道，也几乎没有一条完全的直路。主干道曲径通幽，由榆树、槐树、马褂木把区域划为大块，配以雕塑小品、袖珍水景。黄杨、女贞、木槿立起绿篱，非常自然地隔开一幢幢别墅，一行一步一花新。“前面就是，送完自己原路出来。”不多时，保安就用手一指，然后自己骑着小电瓶，以正常的速度开走了。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CNolEP9jB
　　路线倒并不复杂，路磊大致记在心里。别墅之间没有围墙，边界却很清晰。他继续向前，到这三层小楼的门口。上层坡式屋顶、露台退落，中层和下层的侧墙由仿古青砖镶嵌少量红砖铺成，近地面是一圈米白色石灰石。他盘算了要讲的标准礼仪词汇，又感到不太保险，于是在门口徘徊一阵子，在心里细细排练两遍，一边用手掌擦去快递上的灰，毕竟半小时一路风尘、恐怕沾到细末。他整理衣领，拉直衣角，准备妥当后，郑重地按下门铃，双手捧好快递。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WAPNAlb7V
　　门开了，他赶紧说：“您好，我是……”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3mfLM7S6V
　　“来得那么快啊。”汉语真是意蕴无穷，不过他还来不及思考这句究竟是表扬还是讽刺，也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模样，手中的快递已经被拿走了。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1CmAaRtDt
　　“臭死了！”砰的一声，他被关在了门外。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5WViCU5oo
　　突然被踩扁的易拉罐，迎头撞上墙壁的火车，也不过如此吧。路磊麻木地走在弧形的车行道上，实在想不起来时的方向。肌肉记忆告诉他，必须用剩下的力气点击“客户已签收”，否则就超时了。每5分钟要送掉一件快递，现在才第一件，今天下午怎么办？他越想越急，越走越快，不知不觉跑了起来。沿途无数的花光柳影都似曾相识，粗重的呼吸盖过鸟语溪声，还压得他步履沉沉。他掏出手机，想用指南针看看自己正在往哪里去，才发现想不起来从哪个门进来，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据说在山高林密的云南哀牢山腹地，连指南针也会失灵。这山的名字真贴切，矮小的牢笼，哀伤地劳动。迷路是在奢侈地挥霍细末的时间，就相当于把快递放进快递柜的损失，相当于零点几个差评，相当于白送一会儿快递。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HjG66Ut2y
　　“你兜来兜去在干什么！”保安骑着小电瓶截住他，“我从探头里看得清清楚楚。”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sodjcLnJV
　　“我想出去。”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ZFySCdk6B
　　“前面你不是往门口走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我还在想你只有一个快递要送，是不是还要上门收什么快递。这里都是有钞票的人，事情都会派手下的人去做，自己难得寄快递的。”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6rllYl8CI
　　“我走错了。”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mBAxG2VW0
　　“快跟我来，被业主看到又要罚我款了。”保安和来时一样，上车带路。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JKy6ZssA1
　　看到门口自己的车，路磊好像回到了熟悉的世界。快递原本就在篮筐里按序摆放，看看下一件送哪里吧。他的手机突然弹窗：“恭喜您的步数排名又上升一位！已经超过99%的人！”他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没能点中小小的“关闭”按钮。附近的地图跳出来，正好显示刚才的轨迹——密密匝匝的线大致重叠成两个并排的、盖着盖子的弧形车兜。他的脑子晕晕的，有点转不动。肯定需要沿着车行道先出去，然后应该往左还是往右呢？他把手机水平转了180度，让地图的方位符合自己的视角，而轨迹也翻转过来。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7zdAlA9X2
　　一切容不得细想，时间不等人，熟悉的世界还是熟悉的工作。他恍恍惚惚地骑着电动车，逐个攻克楼房，一件一件去送。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后面有许多快递很可能超时，一天都要白干。估计今天会比平时晚一小时干完，届时美食广场那几个他吃得起的档口也将收摊，一环扣一环。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美食广场所在的商场旁边为什么有皮具护理、高端养生SPA、雪茄私人酒吧、手工高珠设计、马术用品专卖之类奇奇怪怪的店，谁会去这样的地方呢？现在他明白了，还有另一个世界的人，跟外卖骑手休息区的那一袋“马铃薯”们完全隔离开。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Am2qxENqo
　　路磊本来要左转弯，被一个红灯拦下，但他的心思停不下来，沿着意想不到的轨迹到处乱窜。一袋马铃薯多像他的车兜啊，他下午跑过了两个车兜，倒过来正是带底座的M。M形状的道路，说不定曾经是条小河。解放路的快递已经耽搁了一天，如果再顺延到明天，可能不太好。现在离“未投妥”已经超过八小时，退件吧。那就没有五星好评了，“请你帮帮忙”。谁知道他有没有帮忙呢。送到了，也就是个签收。没送到，也可以签收，但是一旦被发现就要重罚，从黄金降级成白银。发件人都不知道收件人在哪里，收件人电话也是空号，谁知道他有没有送到呢。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A7XKiPqtx
　　路磊又反应过来了，正如他想到了解放路124号在哪里。想法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在选择“已签收”的时候有所犹豫，正如他在别墅门口徘徊一会儿。门砰的一声，他按下手指。快递包装也可以拆去扔掉了，里面是两本本子，现在归他所有，放在衣服内侧，也不怕超时，空下来可以慢慢找。谁说一定送不到呢，什么都说不定的。谁知道呢。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RMrus2Zug
　　呀，时间太晚！只剩下几件，但真的快超时了。罚起款来，转不转正又有什么区别。俗话说祸不单行，便宜的晚饭也会跟着泡汤。本子来不及细看，红灯也等不起了。左转弯可以拆成两步走，这是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选择题。要么先闯红灯向前走，然后正常向左行驶；要么先向左逆行，这个方向是绿灯，然后一路逆行。路口的车有点多，索性向左逆行吧，至少对于这个路口比较安全。电动车卖力地运转，紧赶慢赶已经成了他和它的习惯。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M4er8PD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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