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韋兒,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墜入水底的刹那,她的耳邊忽地響起了這麼一句話。
這只是一句稀鬆平常的話。
但這是哥哥的話,是他最後對她說的一句話,是他用盡全力地伸出手臂想要夠到她時吐出的一句話,是他用愛憐的目光最後一次凝視離他越來越遠的妹妹時說的一句話。
哥哥走了。
哥哥是她唯一、也是最後的家人,可現在她失去了他,拋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上。
她從小就是孤兒,就連“韋兒”這個名字都是哥哥給她取的。父母,在她心裏只不過是一張舊得不能再舊、甚至泛黃的老照片——哥哥常愛惜地拿在手裏。在她還在繈褓裏時,哥哥已經抱著她、滿臉含笑地指著照片上的人教她指認了。“這個,是爸爸喲。”他用手指著一個身著熨得平平整整的西裝的男人,那男人約莫二十出頭,五官端正,眉毛如毛毛蟲般橫在眼上,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鼻樑高挺,嘴角微彎。他的左臂莊重地握著一束鮮花,右臂則環抱著一個姑娘。那個姑娘也是一副青澀的模樣,個頭只達到他肩膀,梳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麻花辮,長至腰間。她長得很秀氣,細長的眉毛和眼睛都因著喜悅而情不自禁地變成了月牙,一個玲瓏的鼻子,嘴巴微抿,佈滿紅暈的臉頰上還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透出幾分羞澀,卻又難隱幸福之情。她的雙手也捧著一束鮮花。這毫無疑問,就是她的母親了,兩人就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就連那痣也長在相同的地方。哥哥總是長時間地看著照片,又久久地注視著她,兩行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爸爸是好人,媽媽不是被他殺的。”從哥哥的隻言片語之中,她漸漸知道了母親早年被發現死在家住的宅裏,而現場發現了一把沾了血指印的長槍。而父親有打獵的習慣,在家中總保存著一把。在那個科技不發達的年代,沒有疑犯蹤跡,再加上這些片面的證據,眾人便對父親是殺人兇手這事深信不疑。就這樣,母親死了,父親坐了牢,只剩下兩個孩子,一個懵懵懂懂,而另一個還在繈褓中。沒有人願意領養“殺人兇手”的孩子,而孤兒院也只留了他們幾年不到。兩個孩子只好互相依賴,四處討飯過活。
艱難時光總是度日如年,拉拉扯扯中,她已長成十三歲、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哥哥也開始步入青年了,青青的鬍鬚冒了出來,與父親也是越來越相像,可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哥哥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自然找不到可幹的活兒,而伴隨著他們越來越大,討不到飯的次數也日漸增多。幼時,好心一點的人會憐惜兩個孩子小而賞點飯吃,可如今,人們看見一個大小夥子帶著個姑娘四處奔走討飯,自生厭惡之情,毫不猶豫地認定專門坑拐騙人的街溜子。給他們吃閉門羹已經算好的了,有不少人惡語相讓,“臭蟲,滾開!”“你們只配睡在天橋底下,豬狗都不如!”,把他們辱駡得狗血淋頭,或直接澆一桶夾雜著些許腐爛菜葉子的冰水,提棍便打的人也是有不少。夜半時分,他們悻悻而歸,回到了居住的天橋底下,或灰頭土惱,或滿身傷痕,而盛飯的兜子卻空空如也。不知多少次,他們都只是拍拍空蕩蕩的肚子,歎一口氣,躺下在堅硬的石灰地板上睡覺。
說是睡覺,其實也睡不著,肚子時不時發出的抗議已經讓他們輾轉反側了。時不時,寒風總是從他們耳邊呼嘯而過,發出詭異的嗚嗚聲,不知何處又會傳來嬰兒的哭叫聲,或一聲充滿哀怨、拉長音的貓叫,不禁令二人汗毛直豎。還小的時候,她總會害怕地鑽進哥哥懷裏,拉著他破爛的衣袖尋求安慰,而哥哥總會撫摸著她散亂的頭髮不語。在她的心中,哥哥一直都是無所畏懼的人,但現在回想起來,哥哥也一定恐懼過吧。可現在,再也沒有一個人會任由她拉著衣袖、用溫柔的話語撫平她的害怕和憂傷了。晚上氣溫驟降,單薄的衣衫,破爛的被褥,狂怒的風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縫隙,呼呼地灌進來。她本應該水靈水靈的皮膚和臉蛋,已被風凍得青紫,本該如紅蘿蔔般紅潤的嘴唇、筍兒一般的仟仟玉指,也凍得乾裂出一條條的紋路來。她的頭髮更是枯黃雜亂,荒草叢生,長時間沒有打理。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這時候要不是依偎在暖烘烘的被窩裏,要不是坐在桌前與家人吃著熱騰騰的飯菜,哪里會像她一樣,獨自蜷縮在冰冷潮濕、還時不時有蛇蟲鼠蟻爬過的路面上?望著遠處高樓大廈裏透出的點點光輝,她不止一次幻想過美好的場景,可現實是個無情的噲子手,一次次地手刃了她微小的憧憬。
兩個孩子唯一的安慰就是彼此了,關係自然親密無間。只要在一起,即使再冷、再餓、再怕都不算什麼了。冷了,就縮在一起取暖;餓了,就一起找食;怕了,就給對方鼓勁,哥哥總是有辦法。還小時,她總發現哥哥分給她的食物要多一些,衣服要厚一些,當時不明所以,美滋滋地收下了。殊不知,哥哥每晚都是拴緊腰帶,拍拍咕咕叫的肚子,呵呵笑著打趣道:“哥哥的肚子會唱歌喲!”她總是感到很新奇,纏著要聽,咯咯只笑。長大後才知道,這哪里是哥哥肚子唱歌,分明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而哥哥的手也已經常年長了凍瘡,整個身子宛如隨時會脫線的風箏,一步一搖,隨時會跌倒似的。她看了十分心疼,曾努力抗拒哥哥給她的大份些的飯,可哥哥總是堅持遞到她手裏。“你小,長身體,要多吃點!你哥身體好著呢!再不吃我就生氣了!”一聽到這些話,她只好把飯菜吞咽下肚。而哥哥又會從自己的飯裏又挖一大勺,填進她的碗裏……
過去的種種時光似乎怎麼都回憶不完,她身似羽毛一般,繼續向水底沉沒,腦裏又浮現出和哥哥告別的情景。
城裏要建設新道路,打算把天橋拆了。還記得很久以前,城管曾派人驅逐過她和哥哥,可兩人沒有搬走,將這事漸漸淡忘了。可前不久,幾個腰粗膀圓、兇神惡煞的彪型大漢在他們休息時沖了過來,一揮手,惡狠狠地道:“小雜種,快死開!這裏可不是你們待的地方。”哥哥開口要辨,可幾個人已經撲了過來,擰住他的手臂:“市民說你們在這裏礙手礙腳,又影響市容,還經常四處討飯吃,政府要查,抓他走!”哥哥在他們粗大的臂彎裏掙扎,可他在這些龐然大物面前,就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瘦猴,手無縛雞之力。大漢們架著哥哥漸行漸遠,她急得扯開尖尖的嗓子喊起來,“哥哥,哥哥!”。只見那為首的大漢一頓,一對充滿兇氣的三角眼沖她掃了過來。“喊什麼喊?也想被抓走不成?”她怕了,嘴巴欲張,卻一個字都發不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哥哥的身影消失不見,而他最後用盡力氣喊出“韋兒,你一定要好好活著”這句話。這,連真正的告別也談不上。
她怔在原地,眼淚一滴一點,先是緩緩流出,接著如潮水般噴湧而出,視線模模糊糊。哥哥……哥哥……她默默呼喊,可四周寂靜一片,沒有人回答她。
失魂落魄地,她如行屍走肉般,漸漸踏步到了昔日裏總和哥哥看海的地方。海,是他們兄妹倆最熱愛的地方,平時,只要有空,兩個人就會肩並肩坐在海邊的欄杆上,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那海可真是變化多端啊,每次去看都是不一樣的,深邃得如同撒了墨汁,湛藍得似乎和天空合二為一,清澈得可以看見裏面的魚兒擺尾嬉戲……雪白的浪花在上面浮浮沉沉,時而狂暴,時而平靜。海浪拍打著礁石,聲音竟是如此治癒,感受著撲面而來、夾雜著海味的暖風,日子裏所受的欺辱、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了。不同的時間,都能收穫到不同的驚喜。白天,海天為一,一隻只白鷗在天空掠過,在天藍的布匹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白色印記,倒有別樣風情;中午,雲兒在天空悠閒地飄動著,在海面上也留下一朵朵形狀各異的倒影,她和哥哥總是把倒影想像成不同的事物,樂不可支;黃昏可是他們的最愛,夕陽西下,一束束火紅的餘暉朦朦朧朧地映照在海面上,而雲兒也似乎被染紅了,絳紅、橘紅、豔紅、緋紅、玫瑰紅……各種紅又分不同的層次、漸變,天空一下子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調色盤。他們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看太陽的身姿消失在地平線,海面上依舊波光粼粼,卻比先前平靜很多。晚上的海也是截然不同:天氣好時,月亮高掛,倒影清晰地映在安靜的水面上;若是天氣不佳,月亮的身影就會被層層雲朵遮住,有時探出半個身子,在海面上撒下些許影影灼灼的光亮。月亮不出現時,海面漆黑一片,只能借著些許路燈的光映出點點波浪。這時,他們也該回到天橋下了。兩人總緊緊牽著對方的手,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望向大海。她一直都想下海去看看這個精彩的世界。“大海是個神奇的地方,”哥哥總說,“安靜時很穩定,可發怒時又恐怖得怕人。”
走到海邊時,天已全黑,四周靜匿無聲,只聽狂風呼嘯在旁,甚是滲人。可被悲傷席捲的她不為所動,她緩緩坐在往日和哥哥一起同坐的地方,凝望著海。今天的海似乎也被她的心情所影響,陣陣颶風朝衣著單薄的她獰笑著俯衝過來,海面被風卷起了好幾個浪頭。這天天氣陰暗,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海面黑的可怕,暗得可怕。眼前只有點點星光,四周的路燈也盡數熄滅,一個柔弱的、十三歲的小女孩隻身坐在欄杆上,渾然不覺危險來臨。風越來越猛烈,四周的樹努力抵抗著不被吹彎腰,海面也翻騰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掙脫束縛。耳邊是風呼呼的響聲,眼前是被激怒的大海,她卻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無法自拔。咚的一聲,一棵仟弱的小樹被風攔腰斬斷,倒在了地上。她一驚,抬頭一瞧,海面已經露出了猙獰的本來面目,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昔日的平靜不見蹤影,只剩下兇暴。她情不自禁地又想靠近哥哥,可這才意識到無人在身畔,極大的恐慌襲來。平常這時候總有哥哥在,她暗想,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地落下來,浸濕了衣服。不知哥哥現在如何?那些人有沒有對他做什麼慘無人道的事?一想到這些,她失聲痛哭。大海從一開始的低吼變成咆哮,似乎一頭雄獅要撲上岸,礁石一下下地被強而有力的浪衝撞著,發出來的聲音不再令人安心。想到自己的悲慘遭遇,她渾身一震,看著那黑漆漆的大海,一個念頭湧現在腦海裏。
她緩緩起身,四肢似乎不再屬於她了,變得僵硬而遲鈍。“大海是個神奇的地方,安靜時很穩定,可發怒時又恐怖得怕人。”是啊,這一刻她終於見證到了。四下無人,她逆著風,張開雙臂,眼睛微閉,風還在嘯,海還在嚎,十三年來的酸楚盡數出現在眼前。只聽撲通一聲,她人已消失,海面上綻放出一圈圈漣漪,水花四濺開來。
“對不起,哥哥,我沒聽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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