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離端坐在床畔,由醫生替他的左手臂安裝固定支架。
李離單獨住在裝飾奢華的大房間,他沒幾樣私人物品,因此過大的空間便顯得多餘且寂寥。醫生邊幫李離繞繃帶邊恭喜他獲勝,同時不忘念叨還好骨頭沒有碎太深,讓李離盡量不要移動這條受傷的手臂。
李離對醫生的叮囑視若罔聞,他望著角落的兩壇骨灰出神。
就在此時,艾丹開門進來了,醫生連忙挪到一旁,向祁安恭敬的報告李離的傷勢後才退出去。祁安笑笑的拍了拍手,那動作與李離初見他時幾乎如初一轍,愉悅的說道:「黑羅剎,恭喜你成為了本競技場的第三名鬥士。八年了,沒想到你可以活著走到這一步,我是不是該好好賞你一份禮物?」
艾丹替他拉出椅子,祁安坐了下來,撫了撫袖口,繼續笑問道:「你現在的感想如何?成為頂點的鬥士,是不是也挺不錯的?」
「王爺,您該屢行承諾了。」李離平靜的道。
祁安比了個請說的手勢,彷彿他便是為此而來。
李離直視祁安的目光,緩緩道:「釋放灼州所有礦區的蘭儒國奴隸。」
精明如祁安,也在一瞬間露出少見的愣神。即便他很快就掩去表情,眼中仍閃過一絲意外。艾丹在祁安的身側微微一動,驚訝的看向李離。祁安重新掛起笑容,輕描淡寫的道:「你要我釋放那群與你毫不相干的蘭儒礦奴?你確定?」
「請王爺守約。」李離淡淡的說道。
祁安凝視他片刻,忽然一笑,像是終於摸清了李離真正的意圖,說道:「我懂了。你是想要參加自由拍賣會,對嗎?」
「是。」
「好吧!」祁安一拍椅扶,答應的乾脆俐落,語調甚至顯得愉快。他轉頭艾丹吩咐道:「讓張華七天內清點所有礦區的蘭儒奴隸,照黑羅剎的意思全部釋放。」然後祁安轉回來,親切的說道:「黑羅剎,你的運氣真的不錯,剛好有位重量級的買家想要買你。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只要你開口問我一句,我就告訴你他的身分,如何?」
「我累了。」李離低聲道,語氣近乎冷淡,帶著不容多言的結束意味。
左手傳來的刺痛有如烙鐵,一下一下的敲在他的意識邊緣。李離努力強撐著一絲清明,只為了與祁安完成這場等待多年的交易。
「八年了,你唯一沒變的就是無趣!」祁安揶揄的笑道。見李離沒回應,祁安瞥了一眼他固定在支架上的左臂,才轉身離去。
不久後,艾丹差人送來可以減輕痛楚的麻醉湯藥,李離一口飲下。藥效迅速在李離的體內泛起昏昏欲睡的暖意,壓抑許久的疲倦終於將他整個人吞沒。李離躺下時連鬼面具都忘了摘,最後的迷糊意識,只剩下那冰冷的面具正貼著自己發燙的臉頰。
七天後,祁安的自由拍賣會如期舉行。拍賣會的氛圍與競技場的喧囂不同,入席者非富即貴,身分多是由各國的皇室、貴族、豪商或軍閥組成。李離的左手仍裹著支架,祁安為了維持『黑羅剎』的神秘感與賣相,便允許他穿著賽場上的寬袍黑服與面具登台。
李離在幕後等待時,瞥見拍賣會的精緻型錄就擱在旁邊的桌上,便隨手一翻。當李離看到那張標著黑羅剎的插圖時微微一愣,心想祁安是故意讓繪師畫的比本人還帥嗎?連眼神都刻意加深了冰冷感,鬼面具也比實物可怕詭異,什麼樣的人看到這種圖會想要買他?神經病嗎?
李離無聲地搖了搖頭,闔上型錄。直到拍賣進入尾聲時,他才被侍者小心翼翼的請了出來。
一身黑衣的鬼面劍士終於踏出黑幕,步入眾人的視線中。燭火搖曳,人聲低語,席間響起了窸窣的驚嘆聲。那就是新的三王鬥士『黑羅剎』,紅蓮地獄最兇烈又優雅的惡靈。雖然他是即將被競價拍賣的商品,在場卻沒有一人敢輕視他。
「久等了,今天的壓軸鬥士是誰,想必各位貴賓都已略有所聞。」拍賣會的女主持人以輕柔有禮的語氣介紹道:「他就是在本屆三王賽中擊敗了『人斬』的『黑羅剎』。黑羅剎今年二十四歲,蘭儒國裔,是一名劍法高超的好手,他的歷年戰績為……」
李離無意聽主持人細數他的戰史,於是往台下一瞥。拍賣會的會場並不大,地板由光亮的大理石鋪成,柔軟的暗紅色座椅呈梯字形延伸,越後面的座位越高。大部分的買家都坐在了前五排,以便近距離觀看拍賣商品的模樣。
祁安坐在第一排,理所當然的居於主位。他吩咐了艾丹幾句話,艾丹點頭退下,片刻後回來也對祁安低語了幾句。祁安調頭向最後一排看了一眼,似乎確認了什麼,才又轉回來,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
最後一排有誰?李離本能的想順著祁安的視線看去,此時卻聽見跟鞋踩在階梯上的輕響。裙襬款款,細緻絲綢曳地而行,一抹在競技場觀眾席中無比熟悉的身影映入李離的眼裡,然後在第二排落座。
是赫蒂。她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熾熱,直勾勾的盯著李離。
李離不動聲色的避開視線,心中淡淡的想著——希望赫蒂不會得標,他並不想把伯爵城堡內的人殺光而逃。
「三王鬥士黑羅剎,起標價調整為一萬九千金!現場各位尊貴的買家,請開始出價。」
「三萬金。」一道柔亮有力的悅耳男聲從場後響起。
這是壓制全場的高價,不給他人競標的意圖相當明顯,買家們一陣低語驚呼。
李離的眼角一抽,下意識的朝聲音方向望去。高位上,一道坐姿從容的身影半隱於黑暗中,猶如一座高大的石像。光線只照出他衣角的一抹銀白,臉龐全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是什麼樣子。
主持人愣了一下,語調走音的問道:「三、三萬金……有人要加價嗎?」
「三萬二千金。」赫蒂終於開口,語氣裡有藏不住的緊張。
「四萬金。」那男人的語調不急不徐。赫蒂的臉色刷白,握扇的手僵住了。
全場一片譁然,這下所有的買家都轉頭看向了最後一排,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誰。李離聽見祁安低低的笑了,彷彿早就在等這一刻。主持人從來沒碰過有人出如此高的天價只為了買一名鬥士,一時間竟懷疑這人是不是來亂場子的?於是她向艾丹拋去徵詢的眼神。艾丹點了點頭比了個手勢,主持人才恍然,一錘定音道:「競價結束!黑羅剎以四萬金賣給四親王殿下!」
李離猛地抬頭。
四親王?
驍親王祁光化?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他——要買下自己?
赫蒂原本滿是不甘,但她聽到「四親王」這個稱謂時,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氣勢瞬間全部消了下去。
「為什麼四王爺會在這裡……」赫蒂怔怔的說道,神情由震驚轉為惶惑。
當赫蒂看見侍者走向前準備將李離引下拍賣台,她忽然情緒激動起來,衝上台階一把扣住李離的手臂,顫抖的怒道:「等一下!你不許走!我、我……」話音未完,她的眼眶已泛紅。
雖然赫蒂不曾與黑羅剎講過一句話,但這八年來,她無數次托人為黑羅剎送黃金與傷藥,每一場比賽也都準時出席。赫蒂不是玩笑,也不是臨時起意,她是真的喜歡黑羅剎——憑什麼橫空出現的四親王可以把黑羅剎搶走?
赫蒂狠狠的瞪向坐在最後一排的祁光化,祁光化身旁的貴族正要過來了解情況,被一名親衛按住了肩膀。那親衛伸手指了指祁安,貴族便停下腳步。
「赫蒂小姐,很遺憾,黑羅剎被我四弟買下了。」祁安過來打圓場,語氣溫柔的像是在哄哭鬧的小孩,安撫道:「我那邊還有許多的優秀鬥士,不如我們……換個地方邊用餐邊聊吧?妳執著黑羅剎也太不划算了,他的個性又悶又無趣,半句甜話都說不出來,一點都不好玩哦!」
「我不要!我就是只要他!」赫蒂故意緊抓在李離受傷的左手上,李離雖然感到疼痛,卻只是低聲嘆了一口氣。這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彷彿刺進赫蒂的心,她紅著眼睛抬頭,突然哭道:「你!你!你!黑羅剎!我一直支持著你,這麼多年來你卻一句謝詞也沒有對我說過!就連現在你也不肯看我一眼!從來沒有男人敢這樣對我!你簡直無禮至極!你……」
李離忽然伸出右手,將她虛虛的擁入懷裡。赫蒂瞠圓了眼睛,淚水凝在眼眶中。
李離心想赫蒂始終不會明白,他對熱衷競技場的觀眾沒有好感,也不想落到錯誤的人手中,影響了他之後的意志行動。李離淡淡的說道:「謝謝妳的垂青。」話音剛落,李離便一掌劈向赫蒂的後頸。赫蒂恍惚的啊了一聲,她應該要有所預感的。李離抱起赫蒂癱倒的身子,交給了她慌成一團的侍女們。
就在眾人還處在四萬金天價的震撼餘波時,原本坐在中排的人終於動了。他們身穿鮮亮的織金白袍,衣著明顯不同於灼州官員的制服。這群人是在拍賣會中場入席的,似乎早就在等拍賣會結束,他們分別走向了祁安與祁光化兩位親王。
祁安聽完傳話後,對艾丹說道:「把黑羅剎的交接處理好,我和四弟得立刻趕去沙州。」便與那群白袍官員匆匆離場。
李離看向最後一排的祁光化。祁光化仍坐在位子上,那名白袍官員跪著向他傳話。半晌後,祁光化才緩緩的站起。他的全身隱沒在陰影中,步伐剛邁開又頓住,似乎朝李離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瞬。但終究還是先轉身離去,只留下他的親衛與貴族幕僚站在場中。
李離走到艾丹身旁,他拍了拍李離的肩膀,像是祝福的道:「從今以後你就是四王爺的人了,去收拾行李吧。」
李離依言回到房間後,先收妥好骨灰罈,然後將袖珍黃銅望遠鏡等私人物品另外裝好,接著打開衣櫃。裡頭掛滿了祁安替他量身訂製的華服,從蘭儒式的交領長袍到沙雁式的仕紳高領衣,每一件都用最上乘的綢緞製成。李離靜靜的掃過那些衣物,只取了幾件柔軟的睡袍與黑衣,剩下的全留在衣櫃裡。
李離踏出房間時,他的腳步一停,摘下了鬼面具。
李離到了與艾丹約好的地方,祁光化身旁的貴族正在與他談話,李離剛看了一眼便愣住了——那是當年他與與姚子韜在白岩草原遇見的人。那貴族微勾的眼角、白皙的面貌幾乎沒變,只是身形高挑了些許。李離想起姚子韜那時還假扮成他的父親,兩人冒險潛回皇宮找劍,不由神色一黯。
「黑羅剎?」貴族幕僚轉向了李離,語氣古怪的道:「不是吧,你摘下面具之後也差太多了!你真的是就是那個……競技場裡的鬼神?」然後他又瞄向李離腰間的劍,瞇起眼道:「這劍倒是對了……」
「如假包換。」艾丹客氣的笑道:「二王爺與四王爺兄弟情深,他怎麼會欺騙自家弟弟?」
貴族幕僚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道:「四萬金啊……連臉都沒看到,就燒掉石州兩年的稅收。你知道這筆錢可以蓋幾座城堡嗎?王爺到底在想什麼?簡直就是瘋了!」他頓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對、不對,他本來就是瘋瘋癲癲的,今天這樣才合理。」
李離頓了一下。祁光化瘋癲?
「你好,我叫葛修,是王爺的隨從騎士,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嗎?」葛修和善的道:「你的手傷還好吧?要不要多留幾天再走?反正王爺被召回沙州了,我們也不急著啟程。對了,他叫梅維特,是王爺親衛隊的百衛長。」
祁光化的百衛長為何沒有隨他同去沙州,難道是在提防買來的鬥士逃跑?
「我的傷勢無礙,可以即刻啟程。」李離收回心思,冷靜的回道。
梅維特凝視著李離,他的眼神很用力,彷彿是認識李離,卻又不太肯定的模樣,讓李離感到很不自在。半晌後,梅維特才移開了視線,一語不發的率先走上馬車,葛修接著說道:「黑羅剎,你的手傷未癒,上來吧!」
李離的腳步一停,忽然轉頭看向艾丹,說道:「保重。」
這是李離多年來首次主動向一個人告別。艾丹雖是負責執行祁安命令的管事,但李離知道他對自己向來有點憐憫,也曾多次伸出過援手幫忙他。
艾丹沒料到淡漠的李離會跟他道別,他摸摸鼻子後,揮了揮手。
李離一進馬車,葛修便問道:「你的本名叫什麼?」李離如實回答,葛修沒察覺出異樣,只拍了拍膝上的文件,說道:「李離,王爺要親自閱覽你的資料,所以他回來後會找你。通常親衛的入隊是由百衛長審核,你可能比較特殊吧?」
「子爵大人,他當然特別了,王爺可從來沒花過四萬金買男人啊!」駕車的親衛笑道,語氣帶著調侃,又好奇的透過布幔間頻頻瞥向李離。
李離沉默不語。葛修與那名親衛鬧完,沒多久便歪著身子睡著了。梅維特仍坐在角落,手按刀柄上,神情像是警戒又像是放空。
馬車穩穩前行,駛離那座巨大的白色囚籠。
李離側頭望向窗外,腦中浮現的是八年來無數次的死鬥與流血,無數次的倒下又再爬起。那像熔爐燒盡後殘存的鐵,焦黑、殘缺,卻透著不催不毀的韌性,他活下來了,他終於活著離開。
但是,下一座地獄又會是什麼模樣?
祁光化未曾謀面便以近乎瘋狂的天價將他買下,難道是個瘋子?
十幾天後,李離抵達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