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是他當時知道楊伯榮的長子也在船上,便會連他一同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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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定罪的被定罪,流放的流放,姜冶依舊在暗中積極地尋找楊家長孫的下落,不只私下查遍了整個雲峰,甚至遣人去流放到外島的楊家族人身邊查,卻沒有翻出任何蛛絲馬跡。他也曾懷疑楊家長子被藏在何家,可那時何家守喪三年不接待外人,儘管姜麗不避諱,時不時就跑去,問了她也沒見過新的陌生的面孔。
幾年後,楊家逐漸被雲峰遺忘,姜冶也漸漸認為也許楊家長子在一片混亂與家族被抄的打擊下,早就成路邊凍死骨了。
因此要人去探小荷茶肆裡有什麼人也只是順道,畢竟他身為家主,就算小荷茶肆再不起眼,他親自去了何家的地盤勢必會被人呈報給何永辰知曉,於商的競爭上過於明目張膽;而且倘若真有那麼一絲楊家長孫至今仍藏在何家底下的可能,都會因此舉而打草驚蛇地讓人溜走。
橫豎城外的佃農休息時都去小荷茶肆,混入幾個姜家底下的農人,也不至於讓人起疑。
就算此事是他前陣子突然想到隨口吩咐下的,周鵬還是無微不至地做到了。姜冶拿起畫像詳端;第一張人臉平平無奇,一雙丹鳳眼小到都快看不見了,也不知是那些農人形容得誇張,還是真有人的長得這副德性,逗得姜冶嗤笑一聲出來。
「難為你如此盡心,不過說到底,十年前我也沒見過幾次楊家長孫,當時在船上也僅是匆匆一瞥,要是他真活到了現在,長成什麼樣子我也無從得知。」
周鵬道:「老爺可還記得他有什麼特徵?」
姜冶回想著一邊抽換第二張人像,說道:「我記得當時那小孩手指還包紮起來,像個大蘿蔔,就是不知為何——」他突然話語一滯,手上的流光茶盞「哐啷」一聲撞在碟子上。
周鵬疑道:「老爺?」轉眼只見姜冶的手撫過畫中面孔的眉下紅點,那是一顆有如芝麻一般的小痣。
姜冶沉聲道:「不錯⋯⋯我不可能忘記那張臉⋯⋯那孩子長得可像楊伯榮了,書卷氣息,眉彎如月,而這小鬼左眉下還有顆赤紅如血的紅痣⋯⋯」
他的語氣緩而沈重,面上卻是帶笑的,氣氛瞬如秋日結霜,一股肅殺之氣悄然瀰漫,殺意冷冰冷地在沈默中擴散開來,就連身為姜冶心腹的周鵬也感覺有一滴冷汗從他挺直的背脊上滑過,像被一條毒蛇盯上的獵物。
周鵬定了神,擠出一句話:「老爺,那農人還說,此人的左手拇指上有一道疤痕,這⋯⋯」
姜冶握著那畫像輕笑出聲,片刻後爆一陣怒極反笑的笑聲,他把畫像一掌拍在桌上,道:「真是踏破鐵鞋覓無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十年⋯⋯這十年來竟都藏在何家底下?本以為何永辰就是個沒見識的便宜家主,看來如今也還算得上是隻狡兔。」
老管家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在他記憶裡,只曾見過三次姜冶笑成這樣。
第一次是老家主過世,當時不過弱冠的姜冶在送葬隊伍回來後來到空蕩的主廳,靜默地坐在主位上,手持一盞茶,先是大笑,再變成細細的啜泣。那時姜冶成婚不久,還只是個半吊子的家主,方從紈褲的錦繡叢堆中轉邪歸正。就是這時起,姜冶開始變得喜怒不形於色,什麼事都壓在心底,只有夫人鐘彩能理解一二。
當年周鵬遠遠瞧見此情此景,愣了半會後正要離開,正巧碰上了鐘彩,她要來周鵬手上的糕點,隻身一人朝姜冶走去。
第二次,是十年前他終於打掉楊家的勢頭,乘船回來的那一日,姜冶拖著疲憊的身軀,跪在先人的牌位前,先是癲狂地笑著說楊家已經是死灰了,又哭著逼問先父是否滿意了。
姜冶父親的牌位如本人生前陰森冰冷,而姜冶長兄的牌位則沉靜得陌生,而兩位故人都沒有顯靈,也沒有天打雷劈,只有一大片厚重烏雲諱莫如深地遮住了陽光,連雨都落不來。
周鵬在外經過,只是靜靜地聽,待姜冶冷靜了下來,他也走了進去,同他無聲地跪上半個時辰。
那時起,姜冶身為家主,練就一身皮笑肉不笑的功夫,只有少數時刻與周鵬這個老管家獨處時,還有一點童年時遺留下的習慣不會遮掩,像是愛吃糕點,還有寥寥無幾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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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三次就是此刻,只見姜冶支手埋臉,不知是笑是哭地輕微顫抖,周鵬大半輩子作為管家,知道每一個姜家人的性格脾氣,知道所有進退的時機;只是現在,他看了眼昏黃的窗外,又靜默地坐了半會。
直到今日最後一縷斜陽也消失了,周鵬先輕手輕腳地走去掌室內的燈,火紅的燈火一盞盞地亮起,蠟香瀰漫。點完一圈,周鵬才在姜冶手邊的另一張太師椅坐下。
一息過後,姜冶才從手掌中喚一聲:「周伯。」
周鵬心領神會,回道:「少爺。」
姜冶顫聲道:「我不想殺人。」
老管家低下頭,看著自己皺紋滿佈的手,又看向主僕倆在地上的倒影搖曳,道:「少爺若不想,大可作罷。」
姜冶沒有回話,只是就著這個動作。
外頭姜府的燈火接二連三地點著了,天從灰青變得深沉,有一顆最亮的星在地平線邊緣升起,只是在這重重宅院裡,沒有人見著。
過了良久,姜冶才終於把臉抬起來,那表情與往日家主的樣子無甚差異,只是那喜怒不形於色的沈靜面容上,是一雙紅了的眼。
除此之外,姜冶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的脆弱。
周鵬也跟著站起來,只聞家主吩咐道:「該用晚膳了,遣人送飯給兩個孩子,我的晚膳送到我的廂房裡。我去祠堂上香。」
姜冶走出門檻之際頓了一下腳步,門外是漆黑的夜,室內的火光照著他赭紅的背影,像極了一片要將草原吞噬殆盡的大火。
他扶著門框側過頭,半會才開口道:「替我聯絡王⋯⋯九爺,跟他借些人來。」
周鵬機警地察覺到姜冶的意思,仍舊開口確認:「老爺是要⋯⋯」
站在門口的家主抬頭看了看,天完全黑了,卻不見一顆星子,只聞春末的夜鷹「雎——」的一聲聲飛來,又一聲聲遠去。
他只是呢喃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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