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夢會變淡,有些夢卻會腐蝕人的心智。
對又天而言,最殘酷的不是噩夢本身,而是那份「快要記不起來的溫柔」。抗拒記憶逐漸消逝的痛苦讓她沉淪,把殺死惡夢當作沒有盡頭的贖罪──即便她沒有任何錯誤,戲謔新兵來對抗崩潰。
就算那腳步聲與往常不同,她現在只能倚靠鮮少的樂趣來讓自己舒服點。直到陌生的對話聲響起。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來這裡巡邏。」瓦戈按著當初擬定的策略進行對話,但他對這種事情並不擅長,腔調十分彆扭且不自然。
「是,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拉爾的口氣儼然就是稱職的帝國新兵,絲毫沒有破綻。
在一聽見兩人對話的瞬間,坐在鐵籠內部的又天耳朵宛如動物那般輕輕動了一下,雙眉角同時抬高,隨後又沉了下來。
居然一次來兩個?又天暗自竊喜,收起臉上的表情,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外頭的對話。
瓦戈繼續唸著背下來的台詞……「以上,開始今晚的巡邏吧。」
「是!」拉爾也做著剛才瓦戈敬禮的手勢。
又天聽完瓦戈的敘述之後,便已經悄然挪動身子,移動到以往士兵必經的行徑路線,擺好架式就準備向前撲。
隨著鐵製鞋子踩在石面地板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又天的心跳也愈發加快,興奮地顫抖著。
然而卻在又天設想的路線上,兩人的腳步同時停了下來。正當又天感到錯愕時,卻聽見對方發話。
「連又天,東方島國的受刑者。」瓦戈的語調仍未調整回來,顯得有些不協調。
又天驚詫不已,為什麼對方知道自己的全名?往前撲的姿勢也僵在那。
她的腦海瞬間湧出逝去之人的回音,牢籠建立前,那些人也這樣呼喊過自己的名字……
「可是她真的會聽得懂我們的語言嗎?」拉爾問著菲爾諾茲,在接到這項任務和又天的真實身分後,她最大的疑問就是這個。
「拉爾啊……」菲爾諾茲緊皺眉頭,擔任密錄任務已經持續數年,什麼樣子的文件都看過,也早就習慣閱讀那些記錄下來的,千真萬確的詭異事實。
但就算習慣閱讀,看見那些文件所產生的情緒卻絲毫未減。利用戰俘的人體實驗令她作嘔;憶起武器研究,恐懼仍會爬上脊背;詛獸的紀錄則是深刻的不真實感。
「沒有親眼看見並不代表那是假的。」菲爾諾茲一邊對著拉爾說著,一邊輕撫著自己壁上的右眼。「記住,密錄任務的第一準則:所有文件都是真的,不必懷疑。」
「我想,妳應該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吧?」拉爾語氣平靜的問著。
又天顫著聲問:「你們怎麼知道我的全名?」
從她的聲音中聽見十分複雜的情緒,敏銳的瓦戈從中感覺到悲傷、詫異,以及深沉的憤怒,甚至還有一絲的喜悅。
果然能夠溝通!拉爾在心中暗自竊喜,但還是壓住上揚的口氣繼續說道:「在那之前,先回答我的問題。」
然而又天卻沒有繼續對話,又一語不發的離開欄杆。
我的態度太過強硬了嗎?面對又天唐突的態度變化,讓原本以為能夠順利進行任務的拉爾產生遲疑。
「不只是本名,還有妳的國家我們也全都知道。」瓦戈接著又天的話題說下去。「但我們同時也很想知道,在火山爆發時,您究竟如何活下來的?」
瓦戈的話令對方重新回到欄杆旁,她把臉貼在欄杆間隙中。「為什麼?你們會這麼清楚我的事情?你們是誰?」
瓦戈絲毫不對又天的反應感到意外,反而如同他預想的一樣。
「我們並非是帝國的人,具體的身份現在也還不能告訴您,請您見諒。」瓦戈作揖,同時快速切入問題,不讓又天繼續插話。「雖說不曉得您如何活下來,但火山從未爆發。」
耳朵一瞬間聽不見任何聲音,腦袋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迴盪在腦海中的「嗡嗡聲」。又天一時之間不曉得如何反應,微開的嘴巴也只是發出喘息聲。
拉爾上前想繼續對話,卻被瓦戈攔住。拉爾歪著頭,用遲疑的眼光仰望著瓦戈,但他也只是搖搖頭,並伸出食指放在嘴前。
窒息的寂靜壟罩著這片空間,彷彿連空氣都不敢移動。然而外頭傳來的陣陣異音,卻在這死寂中變得格外清晰。瓦戈和拉爾不約而同地攥緊雙拳。
但那聲音沒有持續多久,終止行動的暗號聲也沒有響起。
「所以……」又天的嗓音因為急促的呼吸,導致音調起伏的十分異常。「那場災難到底是?」
拉爾拿出一疊紙張,又欲上前交給又天,卻再次被瓦戈用手擋了下來。
拉爾已然有些生氣,雙頰略為膨脹起來,同時瞇著眼瞪著瓦戈。
瓦戈仍然搖著頭,但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拍了拍拉爾的肩頭。
「首先,島嶼的火山已經不會活動了。另外我們的首領曾與你們的村長談判過,這件事不曉得您有所耳聞嗎?」瓦戈不疾不徐的說著,與剛才扮演帝國士兵時,所念的台詞簡直判若兩人。
拉爾大驚,這傢伙在說什麼啊?!面對這個破綻百出的謊言,使得她不禁抓著瓦戈的右臂。不過瓦戈這次也只是再次輕拍拉爾抓住自己的手。
「你所說的……」又天吐了一口長氣,語氣帶懷疑問著,同時聲音起伏的更大。「不是五十年前的事情嗎?」她的喉嚨凹陷下去,乾冷的空氣使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滄桑。「你們的首領早就死了吧?」
「沒錯,容我更正一下,是我們的前首領,而非現任的首領。」瓦戈也被對方的嗓音影響,彷彿自己喉嚨也有些乾燥,乾咳了幾聲。「一直身處在這座牢籠的您,應該不大可能知曉這件事情,更何況談判內容屬於機密。不過您連年份都記得如此清楚,想必您當初也在身邊吧?」
又天用牙齒咬著下唇。這混蛋,居然套我的話?算了……又天又重新吸了一口粗氣,反正我也有事情問他!
「這麼說……」又天吐出剛剛吸的空氣。「你們知道我的年齡嗎?」
「不只如此,我們還知道為什麼。」瓦戈語氣十分輕鬆,就宛如和舊友聊天那般自然。
「為……」又天抓住欄杆的手更加用力的扯著,有些生鏽的鐵籠發出金屬摩擦聲響。「為什麼?」
「起因是初次的大規模命者實驗,導致了您的這副不老身軀。」瓦戈在又天提問時就立刻回答,彷彿他知道又天想問什麼。
「命者?那是什麼……」這時,外頭傳來巨大的異音,拉爾和瓦戈不禁遮住耳朵,又天卻死死盯著眼前的人。
但彷彿噴湧完畢的火山一樣,外面不再傳來任何聲音。
「所謂命者,就是吸收大量『生命物質』的人類。」瓦戈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中拿出一塊木板。「而大部分的命者都能夠操控一種物品,而我的是關於『畫』。」
又天疑惑的看著木板,才見到上面確實有著一幅黑白的肖像畫。然而下一刻,原本看著左方的畫中人物卻突然轉動眼球,又天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著。瞬間後退數步,同時警戒著畫中人物與自己對視的雙眼。
「真是抱歉,嚇著您了。」瓦戈擺擺手,畫隨即恢復成原本的模樣,「但能讓您相信我所說的事實,這種方式是最快的。」
瓦戈將畫收回,「畢竟,我們有的時間不多。」
拉爾眼神流過一絲感傷,但很快就收回情緒,瓦戈也並未察覺。
「所以……」又天依舊乾燥的喉嚨再次令她乾咳幾聲。「這有……」
「沒關係的,我知道您想問什麼,您先稍作休息,由我來回答吧。」瓦戈打斷道,並且更進一步靠近鐵籠。
拉爾伸手抓住瓦戈的手臂,試圖阻止他靠前。
瓦戈用手勢比劃:「必須取得她的信任。」隨後,他輕柔地將拉爾的手指一根根卸下。
「帝國近期……」瓦戈稍作停頓,眼睛看向牢籠內的天花板。「不,一直以來都在侵略著其他國土。其中一個很大的理由就是為了進行命者的實驗。」
「一切都是如此的巧合,當學者終於從我們的空氣中發現『生命物質』的時候,就剛好發現了您的故鄉。」瓦戈用手指輕敲鐵欄杆,長嘆了一口氣後。「技術還不純熟,所以災禍就降臨了。」
瓦戈的語氣和他的動作舉止都好像在訴說著,一切都是那麼的無可奈何。即便自己未曾有過相同遭遇,但那場景就好像於瓦戈親身經歷一般。語氣透露出來自捉弄般的無奈。
又天顯然被這話吸引,墊著腳步緩慢走到瓦戈身前。
面對走上前的又天,拉爾則是警惕著,隨時做著對方發動攻擊的迎擊準備。
「若您有意願理解真相……」瓦戈再次停頓一下,半闔上眼並別過頭去。「或是我的故事,我相當樂意與您訴說,只是您必須要跟著我們離開。」
拉爾一聽見這話,也不禁皺起眉頭,然而握著的刀卻仍隨時準備出鞘。
「當我看見那些巨大的船時,已經來不及了。」即便又天的喉嚨沙啞,但她仍流利的說出這句話。
「反正也沒……」又天咳了幾聲,索性直接坐下。「沒意義了,一切都沒意義了。」
「如果這是您所認為的贖罪,我無話可說。」瓦戈說完的同時,又天的眉毛不自覺的抽動一下。「但這並非您的錯,而真正的罪人卻還未受到懲罰。」
從兩人才知道的暗門處,響起暗號聲響。瓦戈嘆了一口氣。
「這是最後的機會!妳所珍視之人的逝去,難道就這麼沒有意義嗎?!」瓦戈態度突然轉變,並非是因為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而著急,而是真正出自內心的吶喊。「曾經的我和妳很像,只想通過死來緩解這種痛苦,認為那才是唯一的出口……」
又天瞪大著雙眼,眼前的情景又回到當時的模樣。藍天之下自己的愛人倒在自己懷中,他每一次的呼吸都伴隨著氣泡破裂的聲響。而又天曉得,那是肉體逐漸變成碎塊的聲音。
遠處不斷升起的紫色煙塵,全都是早已死去,肉體消失的人類——也是自己所珍惜的人們。
火山的轟鳴聲響徹天空,大量的灰色塵土蓋過藍天,也淹沒那些紫色煙塵,隨著此起彼落的爆炸聲,又天逐漸失去了意識。
這段記憶在她活著的期間從未忘卻。長久的壽命讓她的視線永遠蒙上一層幻覺,牢籠內全部都是那天的模樣。除了偶爾落下的屍體、詛獸的出現能讓她稍微擺脫幻覺,但那也只不過是暫時的。
回歸原樣後,她的視線所及全都是不斷死去的人們,以及懷中的那份觸感。
鐵栓刺耳的聲音伴隨著拉爾驚訝的呼喊,瓦戈直接將牢籠打開走了進去,有別於以往短暫看見牢籠內的樣子。那名男人好像走進了她的幻覺中,周圍的場景依舊是那藍天,紫煙照常升起。
然而奇怪的是,遠處的紫煙隨著瓦戈的接近,也逐漸消失,周圍的爆炸聲也越來越小。
「......只要妳願意。」瓦戈伸出手的同時,像是在邀約著又天,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又天不自覺的牽起瓦戈伸出的手,身體隨之而起,然而又天又有些猶豫想掙脫握住自己的手,但手指卻無法鬆開。瓦戈緊握住又天,那是又天久違的感覺到,屬於人類的體溫。
脫離牢籠的那一刻,又天感覺幻覺似乎逐漸從自己的視線剝離出來,一點點的將痛苦都留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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