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才濛亮，勤勞的鳥兒們就在河邊覓食。牠們時而翻動著岸邊爛泥尋找又肥又大的蚯蚓，時而朝水中啄食小魚。身為鬼島的野鳥，牠們大部分的食物來源卻是河邊遊民的食物。自從奧山（Mt. O）興建了第一個礦廠以來，這條自山上潸流而下的河流兩岸便居住著三兩的人類聚落。他們搭了帳篷升了火，每天在河裡摸著從礦工廠流出的金屬顆粒，變賣以換取生活所需。這條河的河面在鬼島歷史中人工拓寬了兩次，每次都吸引了更多的遊民進駐，河面寬了，礦就多了嘛！所謂有礦大家摸，這些岸邊的居民默契的形成了幾個潛規則，河面上插滿了長短不一的竹管，上頭刻著自己代表的記號，摸礦就是腳站在自己的竹管旁，彎腰所能及的範圍，不能超過。越資深的摸礦人可以佔有越上游的區段，以此類推。
違反潛規則的人，懲罰有輕有重，輕者必須賠償罐頭食物，重者將終身無法摸礦。那群河邊遊民甚至還為此自行成立了懲戒委員會。基本上越界摸礦的罪行還算輕微，通常兩方在賠償事宜談攏之後，都私下了結。而需要動員到懲戒委員會的，都是「驅趕野鳥」的大罪。
人類史上每個民族都會有一種動物作為守護，假若這群河邊一族自成一個「摸礦族」，他們的守護者就會是這些河邊野鳥。原來，這些野鳥在河中啄魚時，由於礦金屬在河中反射光線非常吸引野鳥目光，這群野鳥啄到的礦遠比啄到的魚來的多。這些鳥啄到了礦屑，都會順口吐上岸邊，只要吐在誰的帳棚旁邊，這礦屑就屬於誰。因此，這群野鳥就被這些摸礦人視為幸運守護者。這些摸礦一族不但會餵鳥，就算那些鳥直接伸嘴進了營火上的食物盆，也沒有人會驅趕。也許也因為這樣，這些鳥細長的鳥喙雖不堅硬，卻十分耐燙，讓牠們可以直接啄食鍋裡的滾沸食物。
今天，這群神聖的鳥兒卻被河上一個翻滾而下的巨大物體嚇得各自飛散，幾隻膽子大的啄了下那東西，都落得歪嘴叉喙的下場。岸邊的幾個遊民被這場騷動驚醒，用長桿將那載浮載沉的玩意勾上了岸。
「神聖的鳥大便哪！」那幾個遊民異口同聲地說。
其中一個連滾帶爬的往上遊唯一有手機的帳篷跑去。
不到半個小時，河岸旁便擠滿了各種身穿制服的人，員警、鑑識人員，還有兩位身著西裝雙眼浮腫的警探。這群制服人利用摸礦者用來劃地的竹管綁上封鎖線，鮮黃色的帶子強硬的劃出禁止區域。
「早啊，艾蜜莉。」男警探打著哈欠問候著搭檔。
「早，本恩。什麼情況？」女警探稻色的短髮凌亂，蒼白的臉上毫無顏色點綴。
「摸礦者一早在河上摸到了這個。」本恩掀開一張破爛的黑色毛毯。
第一眼，艾蜜莉還看不出那是什麼，直覺是一大塊泡水的地毯，第二眼她才看出那布塊上墨綠的格子並非地毯花色，而是件老舊的毛線衣。它濕漉卻忠誠的裹著主人的身軀，卻再也無法維持主人的肉體溫度。
「目前只知道是名男性死者，照衣著樣式看來，死者應該有一把年紀。」本恩把有限的資訊告訴搭檔。
墨綠色毛線衫、灰色西裝褲，白色半筒襪配著黑色皮鞋。
艾蜜莉股足了勇氣才敢看第三眼，她在心理條列式的默想著死者的狀況，謹慎地不去把眼前的這無生命的肉體看成人。這是她經手偵辦的第一具屍體，她不想搞砸。
「把它當作壞掉的桌子、椅子，就可以克制自己不要吐。」當初帶她的老警察這麼教她。
首先，最明顯的，毛衣領口以上空無一物，切面光滑俐落，中央小白圈應該是脊椎與氣管的橫切，白圈外圍呈偏淡的粉紅。外皮被水泡地有點皺。
「斬首？」
艾蜜莉用筆桿翻了翻死者衣領、口袋，除了河邊爛泥外什麼也沒有，上衣胸口部位的鈕扣鬆動，只剩一根線頭吊著搖搖欲墜。袖口上的袖扣鬆脫，左手腕上一圈蒼白皮膚顯示死者生前有帶錶的習慣。
「錶呢？」
「現場還沒發現。」
艾蜜莉原本以為死者擁有一雙比常人還小的雙手，但在用筆桿攤開死者手掌之後，她馬上推翻自己的想法。
「看來…是沒辦法比對指紋了。」
死者十指的指尖第一指節全都不翼而飛，切面同樣光滑呈粉色。艾蜜莉試著吞了吞口水，發現反胃情況並沒有想像中嚴重。繼續往下，死者褲頭敞開，露出白色素面的四角內褲，皮帶上零件就和上一鈕扣下場一樣，面臨解體的危機。雙腳上套著老式半筒皮鞋，沾滿了河邊淤泥，兩腳鞋底磨損，但情況深淺不一。
「鞋子倒套得挺牢的。」
本恩早就習慣艾蜜莉辦案時的自語，也不回話，只在一旁插腰等著。
「法醫呢？」
「來了，來了！」一個身材消瘦蒼白的紅髮男子，手裡拎著盒小工具箱，正彎腰穿過封鎖線。「抱歉，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裡的路。」他放下箱子，無視腳下淤泥雙腿一彎就半跪在屍體旁。
新來的法醫？本恩看了看胸前掛的證件。
「來鬼島還習慣嗎？李昂（Leon）？」看著證件上的名字，本恩問。
「比想像中好。」這位年輕法醫啪啪戴上乳膠手套，開始大無畏的翻動屍體。
兩位警探噤聲在一旁看著他將長聶子深入死者脖子截面開口處，緩緩的夾出幾枚落葉。落葉一夾出，大量的清水從斷口湧出，法醫手忙腳亂的從工具箱中拿出小玻璃瓶盛了點。他高舉著半滿的瓶子，發現裡頭不僅有些懸浮微粒，竟還有兩隻小小魚苗。
「那該不會是…魚吧？！」本恩雙眼盯著那不斷抖動得半透明條狀物。
「是，是魚沒錯。」法醫輕晃了下瓶子，微粒繞著水流轉，小魚苗則依舊奮力抖動著身體。「應該屍體泡在河裡，河水灌入這氣管與食道的斷口時，小魚就跟著河水一併流入死者體腔…。」法醫邊說邊壓了壓死者肚子，死者被截半的脖子猛然又吐了口河水。
艾蜜莉再次吞了吞口水，這次有點酸味。本恩貼心的遞給她一片薄荷味口香糖，她心懷感激的收下。
「手指跟脖子都是被用利刃截斷，手法純熟，因此切面十分乾淨俐落。」法醫溫柔的拾起死者右手，輕捏著斷指的指根，搭配著他單膝著地的跪姿，彷彿是要為死者套上婚戒。
「死因是什麼？」雖然死者頭部失蹤是明顯的事實，但基於辦案的制式流程，本恩還是問了一遍。
「目前看來…。」法醫套著乳膠手套的食指往自己脖子上一劃，一個普世皆知的肢體語言。「但詳細還得解剖過後才會知道。雖然這裡不是第一現場，但從屍體狀況看來，血液流失得似乎並不多，所以不排除死者是死亡後，才被砍頭。」
「砍頭的工具呢？是不是鋸子？還是大刀？跟用來斷指的工具一樣嗎？」艾蜜莉問。
「工具…應該不是鋸子，這切面太過平滑，肉眼看來並沒有來回切割的痕跡。要我猜的話…，應該是有平滑切面的刀刃。」法醫手掌攤平不斷朝屍體斷首處用各種角度虛砍著。「無論用什麼工具，砍頭的那個人肯定技術十分純熟。脊椎骨可是非常硬的，要一刀這麼俐落，不排除對方可能精熟人體解剖學。」
艾蜜莉筆記本上筆桿搖動不停，本恩則是雙手插口袋，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大概就這樣了，詳細報告我解剖後再給你們。」法醫闔上工具箱。
在艾蜜莉停止筆記的同時，封鎖線外圍一陣騷動。
「先生，你不能進去。」幾名制服員警圍著一個金髮藍眼，西裝筆挺的男子。
「我要見負責這個案子的警探！」男子提高聲調。
「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的嗎？」本恩漫不經心的走去。「我是本恩‧賴瑞（Ben Larry）警探，你是？」本恩伸出手懸在兩人之間。
「克里斯‧富許（Chris Fush），艾斯潘尼（Espanys Co.）企業聯絡人。」克里斯的冷冷看著本恩伸出的手。「你是案件負責人嗎？」克里斯不打算握它。
「是。」本恩尷尬收回懸空以久的右手。
「你最好馬上叫你的人離開，工廠要在一個小時後排水。」克里斯面無表情的說。
「那就叫你的工廠『不要』排水，這裡是命案現場…。」
「工廠不能不排水！再說，這裡是企業的私有土地，政府無權進入，『契約』上清楚載明了。」克里斯從西裝口袋抽出折疊整齊的紙張，遞給了本恩。
又是這20年前的鬼契約，本恩看著紙張上螢光筆劃下的那段。
「在任何情況下，政府各部門皆無權干涉艾斯潘尼企業之營運。所謂營運，包括企業私有土地之管理，企業內部之營運、業務…。」
「我相信警察部門偵查命案是絕對是凌駕於這愚蠢的契約之上！」本恩將紙張揉成一團，朝遠處一扔。「警方會在這徹底的搜查，直到我滿意為止！在這段期間，政府會十分感謝貴藥廠的配合……。」本恩邊說，邊看著眼前藥廠聯絡人一手掏出手機，一手朝著自己比著「噓」的手勢。
「是的，警方不願意配合。」克里斯完全無視眼前雙手插腰亮著配槍的警探，自顧對通話的另一端匯報。「本恩，本恩‧賴瑞…是…好的。」克里斯掛上手機，同樣無表情的對著本恩。
「我想…，你很快就知道命案偵察能不能『凌駕』這鬼契約。」克里斯臉上掠過一閃而逝的笑。
本恩還沒回嘴，胸前就一陣輕顫。
「本恩‧賴瑞警探。」局裡打來的，本恩直覺不妙。「是的，局長。可是…，但是…。好、是的。遵命。」十秒不到，本恩臉色鐵青的切斷通話。
「如何，警探？」克里斯嘴角畫滿微笑，似乎很享受這個時刻。
「大家加快速度，半小時後離開這裡！」本恩轉頭向大家吼著，頸部青筋爆露。
藥廠聯絡人滿意的整了整義大利絲質領帶：「辛苦了，各位警官。」他俏皮的給在場所有人一個童子軍式的舉手禮，坐上座車。
「該死的商人！」
山谷間警報聲大作，本恩跟艾蜜莉眼睜睜看著山頂的藥工廠大口吐著白水，淹沒命案現場。幾條來不及收拾的封鎖線迎面遭受衝擊，河水中，呼救般抽動著一條條鮮黃觸手，不到三秒，便被滾滾河水吞噬。
這條阿克隆河（Acheron）在鬼島發展初期可謂鬼島生命的搖籃，那時鬼島以礦易農，一艘艘小礦船首尾相連、順流而下，佔據了整條河面，謂為奇觀。因此，這條河在本地又有「船河」的別名。時空轉換，自從40年前艾斯潘尼藥廠在奧山山頭完工，河面上礦船消失，這條河成了藥廠排放廢水，馬桶排水管一般的存在。
「如果是在本土大陸，什麼企業聯絡人，董事長我都把他關進牢裡！」本恩一腳掃向路旁碎石，它沉重的劃出墜落弧線一頭栽近磅礡河水之中。
「政府來這也才十年，權力本來就有限…。」艾蜜莉安撫著本恩。
「有錢就可以這樣目無法紀？！謀殺案欸！不配合就算了，還跩個二五八萬的…。」本恩怒氣未消，大腳揮去，路邊碎石又少了一顆。
「不是每個有錢人都這樣的…。」艾蜜莉小聲的說。
「我來這五年了，相信我，這裡，『每個』有錢人都是這樣！」看著其他人員接連開車下山，本恩怒氣沖沖，再次瞄了眼淹沒的現場。「現場毀了，再看也沒用。走吧，回局裡看相片。」
艾蜜莉瞇著眼仔細的再環顧了一眼，才隨著本恩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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