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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今天是农历2021年正月初一,开门纳吉。谨以此文纪念2020年。
一、出门
那时候,街头有一棵柳树。母亲伫立在柳树下向我挥手。我要出远门了,到县城里的学校读书。母亲的眼神里有骄傲,又有不安。我年龄还小,就离家那么远,她不放心。我一步一回头,心里忐忑不安,前路一片陌生,要先走到七十多里山路到镇上,再坐几个小时班车进城里。我满怀忧伤,不愿离家,不愿离开母亲。
那时,公路正在修,还没通车。我背着书包,急步向前,路上少有行人,有也不认识,对陌生人充满了恐惧。沿途的景色虽然新奇,却没觉得好看,小路边的水田里稻子开始抽穗,绿油油的。小路崎岖不平,白网球鞋踢在石头上,早就沾满了泥土,觉得十分可惜。离家越远,就越觉得陌生。有个样子凶神恶煞的年青人瞪了我一眼,我吓得浑身哆嗦,停住,等他从我身边走过了,我才走。走到下午,又累又饿,才赶到镇上的车站。站在窗前怯怯地说“买票”。售票员很亲切,面露微笑,我多少有些放松,上车时才发现全是陌生人,又紧张起来。坐在位置上,开始想家,想母亲。
长大后,才明白,这算什么。出门是必须的,是一个人的宿命。“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出门,是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也是为了成长。
我的亲戚中,有不少人出门在外,离家、离爹娘、离妻儿,何止千里!他们何尝想出门,何尝想离家,可是生活所迫,工作和学习所迫,不得不然。这是没办法的事。
二、出远门
如果不是被迫,估计很少有人想出门,更莫说出远门了。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在,家就在;只要家在,根就在。一个人永远被家系着,被家乡系着。古人又说:金窝银窝,不如狗窝。“狗窝”当然是自己的家了。“寒窑虽破能蔽风雨”,其实,关键不在能不能蔽风雨,关键是“寒窑虽破”却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的“狗窝”。虽然寒酸、简陋,却是自己的,自己的!那相当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份。尼古拉斯·汉弗莱说:“我们的花园、我们的车、甚至我们银行里的钱,都往往被视为我们身体的前哨站。”出门,就意味着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我”一部份身体。
因此,即便我们被迫离开了家,离开了家乡,我们便有一种“漂泊”的感觉。觉得尤如浮萍一般,心无所系,身无所系,在水中或在空中漂泊,今天在这儿,明日在那儿,居无定所,漂泊不定。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北京漂了十余年,虽有所成,总觉得北京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心里空荡荡的,总想着“自己的”故乡。他最终选择回家了。
就是那些走得更远的人,他们在异国他乡打拼,仍然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异环境”之中,那儿不是“我的”,“我”不属于那儿。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心仍然维系着自己的故乡,要“叶落归根”。他们的身体始终与家乡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我们很难出远门。明朝之后,许多人开始出远门,他们迅速填满了东南亚的空隙,却再不能远了。再远,就得割舍自己的家、自己的根了。被家人、家乡所系的人,害怕出远门,因为那意味着遗弃家人、遗弃家乡。
但对中世纪的西方人来说,他们似乎不太在乎离家远近。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就有不少人出远门到了大西洋诸岛上,甚至还横渡大西洋,到了南美洲。他们没有“漂泊”的虚幻感觉,有的是“殖民”的扎根意识。他们举家搬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然后扎根,同化,与当地人共同生活,把陌生的环境变成“我的”家园。他们把自己与环境的关系割裂了,所以在任何陌生的环境里他们都能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地生活,也很容易把“别人的”家园当成“自己的”家园,甚至不惜侵占别人的家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十六世纪早期,西班牙的流氓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仅仅带了不足两百人的军队就侵占了印加帝国,从此有大批欧洲人“殖民”到南美洲。
我们一出远门就有“漂泊”之感,而西方人为了财富兴高彩烈地“殖民”到遥远的地方。
1969年的7月20号,美国的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成功登陆月球,航天员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成为世界上最早登陆月球的人。这意味着他们离家更远了,出了大远门。而之后,人类走向深空,1977年9月5日发射了旅行者一号,截止到2020年6月仍然正常运作。1977年8月20日在肯尼迪航天中心成功发射升空旅行者二号,2018年12月10日,“旅行者2号”探测器已飞离太阳风层,成为第二个进入星际空间的探测器。更不用说美国、欧洲、俄罗斯、印度、中国等国向火星发射探测器,向火星进发。不久,向太空“殖民”的大幕就要拉开。
人类离家越来越远了。终有一天,宇宙就像一片汪洋大海,星球就像一座座小岛,人类将在这些小岛上跳来跳去。那时,他们会不会回望自己的家乡呢?
三、异环境
我要回家了。我家在东城,我在西城上班。早上出门,傍晚回家。
我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拿上手套,走上大街。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可我一个也不认识,全是陌生人。他们匆匆忙忙,各奔东西,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往哪儿去,去干什么。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往哪儿去,去干什么。有两个漂亮女人就像两姊妹,都穿乳白色的长羽绒服,突然在一个小巷口子相撞,立即相互大骂“瞎了眼睛”。我从旁边经过的时候,看了她俩一眼,有些忧伤地想:何必呢,不就撞了一下嘛。在一个异环境中,人会紧张,反应会激烈。
我站在公交站台边上,一位衣着较为单薄的年轻人去过来,他看我一眼,我立即认出他来,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的经历和生活状况。
几年前,我在教堂宣讲的时候,一位年轻人推门走了进来。我停下来,看着他想干什么。他旁若无人地走到讲台边的台阶上,跪下,对着平台上方的十字架连叩三个头,起身,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事后有人告诉我他精神有问题,乞讨为生,见人就要钱。别理他。自那以后,我在街上确实见过他几次要钱,却始终不知道他是谁,生活怎么样。今天又见到,却也没心思了解他的过往。只见他上身穿一件比较宽大的灰色的旧西服,很皱,也脏。下身穿一条黑色裤子,脚上穿一双胶鞋,还有泥巴。他抖动着一条脚,望着车来的方向。
他一定有点冷。我心想。
上车之后,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心想他从后门上的,应该没给公交车费。倘若无人给,我会给。又一想,像他这种人即使他不给,也没人要他给,别去添乱。正胡思乱想,身边挤满了人。一位衣着光鲜的妇人站在我旁边,抓住拉环,她旁边站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大概也是下班。在我斜前方,是一位五六十岁老太婆,她提着才从超市买的减价货品。整个车厢塞满了人。但我同样不认识他们。车厢里有种难闻的气味,让我极不舒服,差点想吐。我不怀好意地想:下一站别上人了,让这些人下吧。结果下一站又上了不少人,更挤了。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人盯着我看,我转过脸去:对不起,我让不了。同时心生一股怒气,为什么盯着我看?我才不让呢。
好容易下了车,一股寒风吹来,突然一下有些清醒了。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子,又有些紧张。我得穿过大街到对面去。我怕那些车,怕得很。前几天才见过一次车祸,一辆摩托车被出租车撞翻,一位妇女飞出去好几米,躺地上,满脸是血。
我很艰难地往前走,我得从斑马线上过,就算被撞了,也不是我的错。我站在街边,向左边望,不断线的车流从我面前过去。再看右边,也是不断线的车流。哪来这么多的车?好几次,我想从中走过去,才走了两三步,又退回来,实在没有勇气,那些车子似乎没有减速的样子。
我置身于这座小县城,这还是我熟悉的地方,但此时此刻的感觉,让我觉得我身外的这个小环境不受我控制,它们是异于我的身体的。我控制不了它们,也了解不了它们,自然也不知道它们将如何对待我。我担心它们对我构成威胁,所以我一直感觉紧张,一直准备战斗。我想起了那两位吵架的女士,我只想尽快回家。
四、自环境
走进电梯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别人观察不到,我能感受到: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松驰了下来,它们回归到休息状态。
我来到自己家门前。门前有一条两米来长的甬道,旁边有一个鞋柜,我敲了门,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拿出拖鞋,脱了脚上的皮鞋,换上拖鞋,这时,门开了,我走进家门。
早上,我从这里出门,走进一个陌生的环境;现在,我平安回家了,跨进了家门。我似乎暗暗地吁了一口气。我完全放松了,放心了。
这儿是我的家。是的,是“我的”家。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沙发,我的茶几,我的酒柜,我的餐桌,那边靠墙,还有我的钢琴!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脚抬起来放在茶几上,哇,好舒服。那个茶杯是我的,茶水也是我的,无需征得任何人的同意,就可以喝茶、喝水。
我甚至还可以说,老婆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他们也不反对是我的。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坏了的扫地机器人,甚至垃圾桶和桶里的垃圾都是我的。
最最关键的,这个家是我的。
“是我的”意味着什么呢?它不仅仅意味着法律意义上的所有权,即我在法律上“拥有”这一切,法律保障我的权力。不!远远不止这些。我回到家里,我颐指气使,随意随性地行动和处置家里所有东西,这完全不是我“拥有”它们那么简单。
因为,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我就像一只乌龟把自己容易受伤的肉体缩进了坚硬的壳里。我完全、彻底地信任这个家,它就像我的外骨骼,保护着我柔弱的肉体。自进门时起,我就把自己整个儿交托给了这个家。我不再为我的生命担忧,不再担心有人会来威胁我的安全。这个家会保护我,它是我最后的避风港,是我最后的防御阵地。
我深信,我们的祖先认为家和家中的一切就是他们的身体,是他们身体的构成部份。他们相信万物都是有灵的,那些被我“拥有”的东西获得了我的“魔力”,我的“灵气”贯注到它们身上,同样地,它们的“灵气”也会贯注到我的身上,这些“灵气”交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出你和我。于是我所“拥有”的那些东西就与我“生长”在一起,成为我身体的一部份,成为我自己血肉相连的一种有生命力的环境,迥异于异环境的自环境。
我的家就是我身体的外骨骼,是我身体的重要器官,不可或缺的组成部份。我不仅只有回到家里才放松、放心,也只有回到家里我才感觉安全。
哎,一想到有人会突然撞进我的家里,我就绝望了。想想,家是什么?家是我的身体啊!有人撞进来,就是一个“异物”非法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当然感觉痛苦和绝望。
我之所以绝望,是因为面对撞入者,我无能为力。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世俗权力面前,我弱小得像一只蚂蚁,保护不家,也保护不了自己。我感觉我们缺少了某种东西。
我们缺少什么呢?在人类的另一部份,他们把所有权的生物学意义升华为一种神圣性:既然做为我身体一部份的家和家里的一切都有我的生命力,那它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侵犯我所有的一切,那就是谋害我的生命!因为,作为我的身体的一部份,我生命的一部份,我的家“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可以进!”因此,我有持枪自卫的权利。
五、重回大地
“大地”就是家,“重回大地”就是回家,从异环境回到自环境。
海德格尔说,要重回大地,要诗意地栖居。难道我们离开过大地么?我们从没离开过大地,因为我们还没有出门,更没有出远门。即便有些人出了远门,到了世界各地,他们仍与自己的家乡血肉相连。不管他们所处的环境如何对待他们,那环境都是外在的、不确定的,值得怀疑的异环境,只有自己的家乡才是自己的家,才是内在的、可以信任的自环境。
海德格尔的话不是对我们说的,他是对西方人说的。
西方人迁居自由,欲到之处,举家迁居,把属于他的一切都携带上,他没有留下什么,没有后顾之忧。他剪断了与“家乡”的脐带,不再有血肉联系。
他们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以致完全忘记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当然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他们只管埋头前行,越走越远。如今,他们甚至走上月球,走向火星、走向太阳系,走向深空,走向银河系。终有一天,他们的足迹将踏遍宇宙海洋中所有的孤岛。
即便如此,即便他们像蒲公英种子一般撒在宇宙之中,地球,他们的家乡,他们出发的地方,将与他们的灵魂同在。离开地球越远,他们的思念越强烈,思乡病越严重。他们需要重回大地。
虽然他们每到一地,都把那儿的异环境变成自环境,但是,那个儿时玩耍的地方注定要潜藏在他的脑子里,蛰伏在他的灵魂中,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偶尔想起“家乡”,充满了忧伤。
当这种忧伤演变成歇斯底里的悲痛和创伤时,海德格尔呼吁他们:回家吧,孩子们。在家里,你的一言一行,都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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