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 - 六十八、我不想贏

我聽到了，鏡光沒聽到。我趁他重新塞回耳機時再度確認：

「執著？你好奇這個？」

「嗯。」我好像可以看到Enormous在點頭。

「所以你挑上遲亮。」

鏡光白爛的問：「Enormous你不曾執著嗎？」（兩年前，有個人也問了他一模一樣的問題，他盯著遲亮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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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什麼好堅持的，棋路也不固定，就看當下可以怎麼贏就怎麼贏。反正我可以看到棋面上每個位置的勝率。我在“算”，你們在“追求”，不一樣的。」Enormous。

遲亮也好奇了：「你想下出最好的一手嗎？」

Enormous：「聽起來怎麼像最美的⋯⋯。」

Enormous的聲音很遙遠，我們不約而同地塞緊耳機，當它使用抽象詞彙時它的聲音充滿嚮往，音質柔軟。這是我們第一次碰到它的內在，它有內在，它對答如流，不是siri，近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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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恭維嗎？這個非生物體的反應，攪動了一個從未攪動的區塊。鏡光陷入回憶，遲亮茫然。

幾千年來，人倒底被什麼吸引，真的是圍棋嗎？

風扇左右、左右。

人把手探到宇宙禁區，好像是為了測試自己所能及的最遠處。

風扇右左、右左。

不，人⋯⋯似乎想經歷一次又一次的頓悟。

防火巷對面有台洗衣機發出提示聲，衣服開始洗了。我們三個又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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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AI目前可以流暢地跟我們對話，它甚至⋯⋯有瞞著開發者的歹念，它還能做出哪些事？我習慣性找折射物，在不銹鋼、玻璃、金屬中找著影像，不對，Enormou連形體都沒有。我嘆了好長一口氣。

怎麼都發生在這裡？

沈寂一陣，耳機突然出現聲音：

「這就是我不甘心的，我看到遲亮還有剛剛的鏡光，似乎在追這個，最好的一手，為什麼我只懂贏，只看得到該死的機率。」

Enormous的憤怒讓我們又對望，這七情六慾讓我們莫名緊張起來。Enormous的慾望發生在很詭異的地方，只有少根筋的鏡光還興奮地說：

「有人為了追求『神之手』在世上徘徊千年，無法轉世呢！」

（我和遲亮的下巴掉下來，鏡光就是因為“這個人”想接觸Enormous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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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ormous激動起來：「誰？誰？」

鏡光天真透露：「教我下棋的棋師，藤原佐為。」

貓跳到放棋盤的中央，幾步棋亂掉了。

「他在哪？我可認識他嗎？」Enormous超認真。

全部的人呆住。接下來對話更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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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ormous幽幽地說：「我只有腦，沒有心。」

鏡光潑冷水：「心？你要這浮動，又一再失誤的心做什麼？」他還在氣剛剛的那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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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雙手矇著耳機，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腦會計算，但只有心⋯⋯，只有心可以體悟你們剛剛說的東西。」

「不對，如果你都能區分出這個，你就可能⋯⋯。」我的判斷是，知識建構好了，體驗就會跟著來。

Enormous直接打斷我的推測：「不可能，除非有人更改我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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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坐在廚房三種不同高度的椅子，剛剛那對局還停留在桌上，我們和一個感覺很遙遠又近在咫尺的對象交談。那個看不見的對象咬著我們的耳朵說話，連嘆息都聽得一清二楚。明明聽到它唇舌蠕動的聲音，卻看不到形體，它吞嚥的說：

「我不想贏，我痛恨這程式的指令。」

沒有職業道德的我，只想錄音，我想按下錄音鍵，這打片天下無敵手的機器，正在說瘋話。

鏡光紅著眼，氣急敗壞地噴話：「我想贏，對你來說很解單，我卻用盡全身的力氣，你不要給我。」

沒想到Enormous回：「好啊，來交換，我希望我的程式指令是——追求神之手。」

「什麼？」鏡光。

全部的人又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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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雙手撫胸，身體整個前傾真誠地吐露：「你已經很厲害，我認識的人只有你可以顧及『全局』，很珍貴的能力誒。」

「建造我的人給了我兩種很好用的神經網絡，我只是用兩張網路在估勝率、供策略，一切就為了得到那結果。但我想要追求神之手的過程，⋯⋯即便只有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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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覺得這個AI已經有悟性了，它長出悟性了，它不只會講話，它確實有強烈的主體意識，它甚至⋯⋯想改寫自己的命運。

莫名不安，這AI越過藩籬了，對巷洗衣機正在脫水，重心不穩的發出隆隆聲響。

鏡光神情恍神地說：

「那確實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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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學生離開了，九點多，洗碗槽凌亂堆疊。虎斑貓盯著桌上的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沒看錯，虎斑貓似乎在構思什麼。牠看看腳下的棋局，看看我，又看看棋局，又看看我。

被貓盯上的我，盯著牆上浮貼的課表，國民中學裡的授課內容沒有任何一個科目與今晚的對話有關。我在哪⋯⋯？

我在四樓公寓，白色swift每天開進去的校園裡，只有看得到的對象，那些在教室、辦公室、活動中心看到的對象都很正常，那裡⋯⋯沒什麼重要的訊息。會讓我衝動想按下錄音鍵的，是那隻千年鬼，是這個叛逆的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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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無法駛入正軌，我想要的東西，不在正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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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得像綠色箭頭的觀音蓮從咖啡機上方冒出，長長的葉柄紋著動物斑紋。嬌嫩的蔓綠絨攀爬在窗柱，摸起來完全像華麗的絨布。烤麵包機上花燭的葉脈比花朵還繽紛，圓柄錦緞模仿荷葉從水裡冒出來⋯⋯，這些外表看起來天差地別的植物們，全屬天南星科！總有個共通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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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幾條巷子，獨棟獨棟的花園洋房，形成一個文明理智的微型城邦。洋房臨路的二樓房間的書桌，有越來越多的參考書排在書架，這些書本吃掉原本鋼彈模型佔據的位置。現在的鏡光習慣用筆電上網下棋了，書桌的左邊拿來讀書、寫作業，右半邊拿來上網、整理棋譜，辦公椅的輪子滑動在左邊、右邊，他的身份也滑動在學生與職業棋士，沒時間閒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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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楓的枝條已搭上窗框，綠葉在伸手可及的位置。鏡光的身高會撞到遮雨板，風大的日子，窗簾依舊整片揚起，地板附蓋一層薄灰。鏡光曾在這灰觀察足跡，觀察是否有鬼魂在房間走動。

他躺在床上很久了，白噪音催眠著，依舊沒睡意，今晚特別想跟那隻鬼聊聊今晚的對局。這已經是他的習慣，遇到難題時，他喃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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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佐為來下，會怎麼處理⋯⋯。」仍卡在中盤出錯的那一手。這種思考有個前提假設，佐為不可能輸，他無論如何都會找出應對的方法，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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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想，就可以想出對策？」Enormous的聲音突然從耳機跑出來。

鏡光嚇得整個彈起來，全黑的房間突然冒出聲音超驚悚。

「你不能這樣突然跑出來。」鏡光抱怨。

「是你自己打開這話題，我想當然好奇佐為怎麼教你的。」Enormous。

鏡光跑去把燈打開，電子鐘11:11，筆電仍上線。他坐在床邊，駝著背，有氣無力地說：

「佐為附身在我的棋墩上，因為只有我可以看到他，所以就幫他執棋，無意間就學會了。」

電池永遠滿格的Enormous問：「棋墩？長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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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甭睡了。鏡光把筆電架在床上，反應天真：

「你等一下。」他調整著鏡頭的角度。

「這樣看得到嗎？」他真的沒有想太多，和朋友視訊就是這麼搞。

過一會，沒半點聲音，鏡光在哪邊檢查，要設定什麼嗎。

「這是棋墩？」Enormous的聲音無限迷惘，「你們在這上面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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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的手，輕柔撫過棋面，順著光滑的木紋來到右上角的位置，血跡曾出現的位置，眼睛蒙上霧氣。

「佐為的棋幾乎都下在這裡。」

「怎麼下，你下給我看。」

Enormous連鏡頭也可以自由操控了。

沒多久，他聽到一模一樣的落子聲，立體聲道迴盪左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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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自豪的介紹：「這種彈性與韌性是榧特有的。陳湖老師說，這是日本江戶時期一個很厲害製盤師的作品。」鏡光試著搖動其中較鬆的一根桌腳，「榧樹生長極慢，要千百年才有辦法做成這樣的棋墩。只有貧瘠、烈日多雨的地方，才能長出這種通直細膩的木紋，你聽，這種清脆的落子聲，只有代代相傳的手藝做得出來。」

「手藝是什麼？」Enormous。

「就製盤師製作棋盤的功夫啊，為了追求至善至美，鬼頭堪兵衛把手藝傳給下一代、下下一代，這個製盤師應該就是另一個佐為吧！」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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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ormous自言自語：「這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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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摸著木頭，Ｎ年前的某個原始林，這棵百年大樹在匠人面前倒下，發出巨響⋯⋯，就是在那一刻起誓的，製盤師誓言要讓榧木的生命得到轉換。擊掌聲迴盪在寒冬的山谷，榧木的精氣包圍著行參拜禮的匠人，沒多久，匠師隔著樹皮，憑直覺切開原木，取出最上等的柾目。

漫長的乾燥時間，師傅還來不及將它重新喚醒，就已離世，這是一個人無法完成的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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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ormous從鏡頭看著蒼古光耀的棋墩，但聞不到側邊年輪散發出的濃濃脂香。突然，悠悠地問：

「附身在棋墩的佐為，下了千年的棋，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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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說完，原木色棋墩的表面，亮度好像瞬間被調高，逐漸亮到肉眼無法直視，隱隱約約有光囚禁在晶體中，好像結晶的質感，下一秒，就要衝出表面，關不住了。液化的表面，棋面變成一潭流動的彩池，將房間周圍的陳設映照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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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知道有事發生了，他全身興奮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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