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堂竹這時神秘一笑道:‘肖先生果然機敏,聽出在下的話前後不對了。其實當時義父跟何將軍二人雖然沒再為這救人一事相爭論,但義父心裡還是不同意何將軍的這個主意,只是當時話已說僵了,再吵下去也只有不歡而散,於是義父唯有退而求其次,暗中為何將軍來日之事謀劃起來。’
‘當時義父最初的想法是智取而非力敵,義父早年混跡武林,期間也曾行商,最擅長以生意之法跟別人打交道,他把救人一事想成己方跟賊子之間的一場交易。己方的目的很純粹,就是欲把幼主救走,班師回京;至於黃衣賊一方,他們圖的究竟是什麼?’
‘義父深明一群人走在一起必然有所圖之事,譬如他們這一幫人之所以甘願追隨何將軍麾下,自是因為心有報國之志,才付諸行動,毅然從戎,又或者家中處境貧寒,被地方苛政逼得走投無路,卻又不齒於落草為寇,加入綠林,才會荷戈負弩,披盔戴甲,那麼這些貧農流氓走在一塊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
‘義父當時以為只要摸清此節,便能投其所好,以己方之長換彼方之短,於是那幾日義父便喬裝成一個路邊毫不起眼的中年叫化,潛入了衢州城中親自打探情報去。’
‘黃衣賊軍紀泄沓頹靡,極其不堪,又因當地官家畏難偷安,只懂天天掛著無為而治的口號,以綏靖姑息之策對付變亂的賊子,還說出什麼風行草偃,上行下效,要多教化少打抑,終至匪氛日囂,南方諸境變亂相乘,局勢完全失控。到得後來,黃衣賊雖然因自相內鬥白熱化下終為以後興起的南方義軍所擊潰,最終被逼次第撤出東南華南的根據地,過江北竄。但南方的社會風尚多少卻依舊殘存著賊子泯滅人倫的遺毒。幾位也該對黃衣賊的劣跡斑斑多所耳聞,當賊子得知官家再無力鎮住他們這股叛亂的勢力後,這幫人便開始肆意奴戮地方良民,逼他們從事苦活,為其牛馬;無數為善一方的地主富農則被他們抄家滅族,殺了個片甲不留,搶去並瓜分了田地;更有甚者為特意設立了賞罰制度,鼓勵每家每戶互相揭發私藏資產的情況,乃至鄰舍間人人告發,人人自危,子告其父,弟陷其兄,此一浩劫實為我國前所之未有也。’
‘剛才說這些乃義父目睹身經之事,歷歷如繪,思之仿若昨日,其實早在黃衣賊圍城之前,義父便斷定了賊子來日必然內亂一事。果不其然,此事一年後,平均瓜分富農土地便慢慢演化為流氓間為了搶地而發生的派系武鬥,終為義軍所驅逐。’
肖無生聽到這裡點了點頭道:‘黃衣賊現今雖然散落在北方各地,偶聞竄亂城鄉之事,但不能否認賊子現今的勢頭比之衢州當年已稍為轉弱。’
晚堂竹點頭道:‘雖然義父這衢州一行收穫頗豐,回去後更隨即擬定一計,要何將軍來日跟黃衣賊周旋之時,盡量分化挑撥不同派系間的矛盾,以有利於後續的行事救人。然一個外人欲離間敵人盤根錯節的關係談何容易?義父縱然是諸葛再世,此般困局也未必能解。眼看著距離何將軍出師救人之期越來越近,義父卻兀自想不出個萬全之策來。也是關心則亂,情急之下顧不上有何後果,居然甘冒不韙發動兵諫,把何將軍囚禁起來。’
王成王洋對何元旭救人一事只是從以前顧府收藏的史冊中得知了大概,於其過程並不了然,此刻聽晚堂竹說起其中竟有兵諫一事,登時提起了興趣。
晚堂竹續道:‘義父當時為了阻止何將軍可謂不惜一切,竟在他行將赴難的前一晚,在其酒水裡混了蒙汗藥。那夜義父托了兩個酒罈來到何將軍帳中與他對飲,說是做弟弟的聊為義兄餞行的心意,何將軍素知義父對外雖然長袖善舞,九虛一實,但對自己卻是一片忠心,肝腦塗地,加上二人早在初識之時便已坦誠相見,傾蓋如故,又怎會想到多年來的香火之情竟暗藏心思?何將軍當時想也沒想,仰頭便把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何將軍縱然武藝高強,蒙汗藥又不過是極為尋常的迷藥,但出師在即,自不免感觸良多,疏於察防,加上隨著酒水越灌越多,不出一刻何將軍便已趴倒案上,不省人事。’
‘當何將軍再次醒來之時,已是被五花大綁於榻上,他甫有意識,便即覺頭疼欲裂,努力撐起醉眼打量四周,卻見義父跪在榻前,面帶萬般無奈愧疚的看著他。’
‘二人默然對視半晌,義父最終鼓起勇氣,把心一橫道:“卑職以下犯上,挾制我軍元帥,以圖一逞,實與造反無異,論罪理應三族之內革除軍籍,打入賤籍,再流放邊疆,卑職於此並無半句怨言。唯大帥於僕既為馬首,亦為兄長,於情於理,實不忍坐視其自投賊窟,教敵人拍手稱快,袍澤俯私飲泣,今願以死命諫之,望大帥回心轉意,自拔來歸,待京師之亂敉平後,末將自當謝罪於紫陌雨花臺前,以酬大帥半生提攜之恩。”’
‘何將軍默默聽完義父的一番說辭後,剛開始時反應竟是意外的平靜,彼時只聽何將軍問了一句:“陳世橋,你既然出此兵諫的下下之策,欲阻止本帥明日出師,想必心中對營救幼主一事已有想法。那依你之見,幼主該怎生解救?”’
‘此時義父再無顧忌,大聲道:“不能智取,便當力敵。請將軍速頒軍令,明日揮軍南下,迎回幼主!”
“荒唐!你真的要把大軍葬送於此地嗎?”
“請將軍速頒軍令,明日揮軍南下,迎回幼主!”
“陳世橋!你這是要逼迫本帥嗎?!”
“請將軍速頒軍令,明日揮軍南下,迎回幼主!” ’
‘何將軍見義父鐵定了心死諫到底,已知再說也是枉然,於是張聲向帳外喊道:“來人!陳世橋犯上作亂,禁錮本帥,把此叛徒拿下了!” ’
‘何將軍本擬自己一聲通傳,帳外便會有人衝進來制服義父並替自己鬆綁,那知等了半晌卻沒聽到半點回音,何將軍正待再傳,此時帳外卻響起地動山搖的喊聲,只聽連同義父在內,軍中近千人眾口一詞的喊道:
“請將軍速頒軍令,明日揮軍南下,迎回幼主!”’
‘何將軍鐵青著臉,森然的看著義父,只見他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相信帳外諸將亦然,又聽彼時喊聲四面八方,已知此次兵諫殊非僅僅一個排或一個連單獨所為,乃是全軍上下共同之所冀,由是觀之,自己可謂大勢已去。他盯著兀自跪在地上的義父,當下重重的哼了一聲,喝道:“罷了罷了,你們偏要找死,俺也不攔你們,明日便如你們所願,跟賊子大戰一場吧!”’
‘此言一出,霎時間軍營內外歡聲雷動,只聽“揮軍南下,迎回幼主!” 之聲在千軍萬馬間此起彼落,估摸遠在城外的黃衣賊聽到後也為之震動吧。’
肖無生三人聽著晚堂竹眉飛色舞的說著往事,盡皆聽得如癡如醉,一時間仿佛法場上的那幾面灰牆盡數褪去,原地立起了無數軍帳,自己三人置身於來回往復的兵馬之中,而洞門外那片樹林正是通向黃山之路。
晚堂竹虛指南方,意氣風發的道:‘明日一早,大軍便拔營向南,弄出這麼大動靜,黃衣賊很快便得到消息,聞訊後紛紛集結起來。大軍以火器營打頭陣,很快便遇到守在南門外的黃衣賊部隊。大軍剛開始時先聲奪人,以火力上的明顯優勢抑止了賊子包圍圈的收縮。據義父所言,當時的火炮轟隆之聲震耳欲聾,不絕炸飛向前衝鋒的黃衣賊,但這樣的優勢很快便不能維持。要知火炮此等重型軍械本意為摧毀敵軍的碉堡或臨時修築的防禦工事,而非以之來消滅兵員。何將軍領兵日久,自然知道此節,他本擬先打通彼時為敵方所據的南方官道,好讓大部突圍而出,但敵方兵員源源不絕,抹掉了一個團,又來了兩個師,火炮縱然威力驚人,又怎抵得過這般無止境的消耗?矢引火器自身還存著若干局限,包括要面對受潮、卡彈、走火、上彈費時等實際問題。其時中秋方過,風高物燥,本來就有利於火器的發揮,但炸膛啞火卻終究無法避免。是以不出一個時辰,火力能夠支援的範圍便已銳減,大軍漸漸又被逼回城中。’
‘何將軍見戰況失利,遂命義父率三個師的兵力向東佯動,吸引敵軍主力轉移,以減輕西面戰場部隊所承受的壓力,又命另一名猛將于顯達率火器營突襲位於衢州西北的開化,並下了死命令,要對方務必在午時前把此縣拿下,作為支撐大軍午後向衢州全境發動總攻的跳板。’
‘何將軍之所以選擇突襲開化,皆因那是衢州一塊凸出來的犄角,除了連接本州的南方外,其餘東西北三面門戶洞開,接壤境外的休寧、德興諸縣。這些包圍著開化的城縣不過彈丸之地,自不能作為開化應對外敵的屏障。而縣裡早無人居,自也無法動員或征召新血入伍。黃衣賊在衢州一帶早已佔盡地利人和,土廣民眾,而境外那些縣城一非軍事要塞,二非膏腴之壤,他們自然也不會想到在該處駐軍,導致開化的防禦只能依靠南方本州的接濟,於處境拮据的大軍而言,實在是奇貨可居。’
‘若火器營順利奪取開化,勢能分散賊子兵力,屆時賊子疲於馳援克服該縣的軍隊,據守本州的力量勢必削弱不少,更莫說他們要留神佯動至建德一帶的那三個師團,會否轉虛為實,打擊起衢州東面衢江一帶的城鎮。’
說到這裡,晚堂竹歎了口氣才道:‘其實何將軍安排義父率兵,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相信義父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存著個人的計較。他只消支開了發動兵諫的主謀,便可繼續執行單騎救幼主的計劃。’
王成這時問道:‘原來何將軍從沒打消孤身救人這個念頭?’
晚堂竹苦笑著點了點頭道:‘何將軍性格剛毅,一旦決定了的事除非是來自汴京的皇命,否則是決不動搖的,那夜他雖被麾下以死相挾,可現在看來,他只不過是換個方式執行心中的計劃,並非屈服於義父等人底下。’
‘義父當然猜不透何將軍的心思,不知他另有盤算,又見他把兵員部署分配得井井有條,便欣然領命而去。那知當兩路人馬起行不久後,何將軍向手下匆匆留下一句話便絕塵而去,眾將士攔也攔他不住。他說賊子此時需兼顧東西兩廂,中部空虛,正是救人良機,遂命餘人屯兵固守黃山鎮,又道賊子在缺乏大型火器的支援下難以短時間內攻破城門,眾將士只需撐上一些時日,期間堅守不出,待敵軍後方生亂,城外那包圍圈自然不攻自破。’
‘再後來的事便果真如你們所聽聞的那樣,何將軍對黃衣賊彼時的兵力分佈判斷沒錯,他們的部隊為我軍所牽制,期間抽調了至少兩個軍團的戰力來應付,引致本州總舵一帶的兵力嚴重不敷應用。也是因此緣故,何將軍才得以仿效三國時期的蜀國名將趙子龍,單人匹馬的殺進了敵軍的大本營,以一把銳不可當的斬馬刀來回砍翻了不少賊子,最後成功把正被敵方扣押在牢中的幼主救出。’
說到這裡,晚堂竹臉上浮現出哀傷的神色:‘雖然何將軍本人以天神下凡之姿大破黃衣賊沿路擺下的重重障礙,把幼主完好無缺的救走,但此戰我軍損失也是極其慘重。黃山鎮上留守的大部沒有如何將軍預期那樣透過堅守城門便逃過一劫。當圍在黃山鎮城外的賊子收到情報說我軍主帥已私下出走,當即集結兵力大舉來攻,彼時火器營已盡數撤出鎮外,赴開化而去,大部人馬被困孤城,耳聽著城外殺聲震天,無數大石如流星雨般砸進城中,早已亂成一團,更有投機者開始試圖動搖我軍軍心,慫恿他人開城門向賊子降服,說若他們肯帖然繳械,對方庶幾不至趕盡殺絕。’
三人屏息靜氣的聽著晚堂竹娓娓道來,心裡大概已能猜出城中孤軍的下場應該好不到那裡去。
果不其然,晚堂竹接著便道:‘只恨義父當時不在,若他彼時與大部一同身處城中,以義父的威望,未必不能鎮住我軍軍心,當時眾將士吵作一團,為該守該降一事爆發內訌,正當諸將吵得面紅耳熱時,城門卻忽然開了,黃衣賊以摧枯拉朽之姿殺了進來。’
王洋急問:‘怎麼忽然就殺了進來?’
此時晚堂竹雙眼逐漸噴出熊熊怒火:‘還不是有人妄想這幫賊子會跟我軍講什麼仁義道德,以為降兵不殺,大夥兒只要繳下裝備便能拍拍屁股回家去!’
王洋詫道:‘他們……不會是趁著眾人不察,假傳軍令命城牆上站崗的斥候敞開城門吧?’
晚堂竹忿忿的道:‘可不是嗎?接下來不用我說我軍的下場相信大家也都猜到了。與虎謀皮實與自殺無異,這麼顯淺的道理卻偏生有人不明白,他們要送死不打緊,只可憐了當時城中尚存的幾萬精銳,因為宵小作祟之故,竟至於傾盤覆滅,盡數被殲於城下。也是因為我軍的主力在此役中損失殆盡,才引致之後反攻京師的大計根本打消,何將軍本來正為成功救出幼主一事滿心歡喜,怎料不出三日,回來時黃山鎮已成了一座廢城。何將軍看著戰友們的遍地尸骸,心中悲痛逾恆,當下只得強忍痛楚,集結當時不在城中倖存下來的殘部,攜著幼主倉皇北逃,返抵兩湖。’
‘打了這場大敗仗後,何將軍自覺無顏面面對死去的軍中袍澤,幾次欲在家中自縊,幸虧被義父及時察覺攔住,才不至於促成這樁憾事。也是經此一役後,何將軍遷怒於逼迫他發兵的義父,認為導致這許多兵將陣亡的一事上,義父在其中有著不可推諉的責任。當下他不顧義父的極力反對,執意解散元氣大傷的部隊,自此東國第一戰神便隱居揚州,再也不問世事。’
肖無生聽到這裡,想起一事,便道:‘難怪當初討伐賈氏後人的大旗忽然之間不再復聞,原來這中間還有此等變故。言則遠在京師的湛惟嘗一黨最終下場如何?那被何將軍千辛萬苦救出來的先帝遺孤最後又怎生安置?’
這一章要特別鳴謝兩位高人的指點,至於高人的高姓大名,在徵得兩位許可之前,還是不在這裡透露了^^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eFwwUmtG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