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童年》 - 第五章：麻雀標本

糖果盒裡的麻雀在第三天開始發臭。

穎霖蹲在床邊，小心地掀開盒蓋。甜膩的氣味中透著金屬般的銹味，麻雀那雙本該清亮的眼珠，如今覆上了一層霧氣，像被時間遺忘的玻璃珠，而且牠的小腹隆起得更鼓，她伸出食指，輕輕按壓牠的腹部——柔軟的羽毛下，皮膚已經開始塌陷，像一塊被戳破的布丁。

「……會不會有小嬰兒在裡面呢？」她低聲問，指尖沿著麻雀細小的腿間滑過。這個動作讓她想起黃俊峰的手指，也想起夢裡父親模糊的臉。

門外傳來腳步聲。穎霖迅速合上盒蓋，但腐臭味已經滲透房間。母親推門而入時，鼻翼微微抽動：「什麼味道？」

穎霖搖頭，雙手不自覺地絞緊睡衣下擺。母親的目光掃過房間，最終停在床底——那裡露出一角糖果盒的包裝紙，印著「瑞士糖」的紅色商標。

「又亂吃東西？」母親彎腰去拉盒子，穎霖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大聲，大到她懷疑母親也能聽見。盒子被打開的瞬間，腐敗的氣息爆炸般擴散。母親的動作僵住了。

死去的麻雀躺在盒底，腹部爬滿細小的蛆蟲，像一堆會動的米粒。

母親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乾嘔。她猛地蓋上盒子，指甲掐進紙板「妳從哪裡撿的？」母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什麼，卻又藏不住一絲尖銳。

「公園。」穎霖低聲回應，目光卻死死盯著母親的手，那隻無名指上消失的戒指留下了一圈淺白的痕跡。母親深呼吸，然後拎起盒子走向垃圾桶。穎霖突然衝上去抓住她的手腕：「不要扔！」

「這東西有病菌！」母親的聲音尖銳得像玻璃刮過鐵板。

「牠有了寶寶……」穎霖的指甲陷進母親的皮膚，留下幾道紅痕。

母親的眼神變了。她慢慢蹲下，與穎霖平視：「……誰教妳這些的？」

穎霖的嘴唇顫抖，腦袋裡閃過黃俊峰的笑臉、父親渾濁的眼珠、林庭婷神秘的耳語……但最後，她只是搖頭。

母親盯著她許久，突然伸手撥開她的瀏海：「囡囡，死掉的東西是不能留的，妳懂嗎？」母親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想壓住什麼情緒。她的手蓋在盒蓋上，像是掐住了某種看不見的恐懼。「這東西⋯⋯會讓妳生病的。」

那晚，穎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她躺在糖果盒裡，黃俊峰用大手指摸了摸她的小肚子，對她邪魅一笑道：「這就是女生和男生的區別～」

然後，「啪」的一聲，盒子關上，她已然感受不了外面的世界，黑暗混沌一片，最後摸着自己的肚子綣縮着⋯⋯

醒來時，穎霖發現自己的手正摸著內褲——濕黏的觸感，和那天一模一樣。

窗外，天還沒亮。她爬下床，從書包裡掏出蠟筆，在白畫紙上畫了一扇門。每一扇門縫裡，都嵌著一顆渾濁的眼球。

穎霖到了高中————

防火門的綠色油漆正在剝落。

穎霖靠在後樓梯轉角，指間夾著一根薄荷煙。她並不喜歡煙味，這是她從母親的鱷魚皮手袋偷來的，品牌與那個地產商叔叔抽的一樣。

但享受煙霧繚繞時喉嚨的灼痛感——像某種小型自毀儀式。煙霧繚繞間，她的腦海裡忽然閃過糖果盒裡那隻腐敗的麻雀。那時候，她抓著盒子不放，想要用力保護它，但最後還是被母親扔進了垃圾桶。那一刻，她忽然覺得，無論她再怎麼緊抓不放，還是會失去所有東西。

樓下傳來嬉笑聲。她低頭，透過鏤空的樓梯縫隙，看見黃俊峰正把嬌柔的女生壓在牆上。女生的百褶裙被撩起，露出大腿內側的蕾絲邊。黃俊峰的手探進裙底時，女生別過臉，視線正好與穎霖相遇。

她的那雙眼睛讓她想起糖果盒裡的麻雀。穎霖深吸一口煙，將煙蒂按在手臂內側。皮膚灼燒的滋響淹沒了樓下的喘息。當她再度低頭時，黃俊峰正抬頭望來，嘴角掛著那個熟悉的笑容：「喂，在偷看嗎？」

她沒有回應，轉身推開防火門。生鏽的鉸鏈發出尖嘯，像某種瀕死動物的哀鳴。

走廊盡頭，班主任舉著一疊表格喊她：「游穎霖！你大學選科意向表格填好了嗎？」表格放在書包底層，想起父親用紅筆在「商科」旁打了個勾：「女生讀什麼文學？浪費錢！」墨水暈染開來，像一攤陳年血漬。

上課時，她想起了從幼稚園到中學，黃俊峰的名字就跟着她到現在，似是竹馬卻不如竹馬。她也想如同青春言情小說般與黃俊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最後結成連理、白頭偕老，可是事實永遠沒有幻想般完美泡影。從兒時那位幼稚園同學林庭婷已經跟她說過『醫生遊戲』的真相，可想而知，這個男生，他的壞是從小開始便彌漫周圍，邪惡因子也漸漸成長。

她緊握住手上的書本，嘆了口氣，似是暗自下定決心。

化學室的通風櫥發出低鳴。穎霖用鑷子夾起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老鼠胚胎，透過玻璃瓶觀察扭曲的四肢。陽光穿過標本瓶，在她臉上投下淡綠色光斑，像極了那日床底糖果盒滲出的腐敗顏色。

「胚胎的顏色為透明。」她在實驗報告空白處寫道。墨水筆尖划破紙面，湮開的墨跡像極了父親在選科表上畫的紅色勾叉。

黃俊峰的影子突然籠罩在實驗台上。他抽走報告紙：「妳還是這麼喜歡破壞東西。」

穎霖的視線停留在他解到第二顆紐扣的校服領口。鎖骨處有一道新鮮抓痕，讓她想起之前在防火門後樓梯——文學社社長在防火通道被他抵在配電箱上，百褶裙卷得像朵枯萎的百合。

「今晚陪我去個地方。」他的呼吸噴在她耳後，與幼稚園午睡時同樣溫熱，「就像小時候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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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本瓶突然從手中滑落。玻璃碎裂聲驚飛了窗外的麻雀，福爾馬林在地面漫延成一片小小的海。老鼠胚胎在液體中輕輕晃動，半透明的皮膚下，尚未成型的心臟像顆熄滅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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