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 第八章

等到第二天，工作日，眾人如常上學。

習昕言跟往常一樣來到教室門口，那裡卻跟往常不一樣，走廊空無一人。

看了眼時間，並不算早，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準時。

他心裡疑惑，試探地擰一下門柄，門是鎖上的，也難怪教室裡的燈沒打開。

他第一時間在想，是不是取消了課堂？

於是翻出手機，打開校用電郵，卻沒有收到導師的通知。

難道臨時換教室了？

他內心矛盾，還是硬着頭皮發訊息到組員的群組裡問，接連幾個人也回覆說不知道。

然後又打開班群，裡面也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是一群人在閒聊。

習昕言不敢再想下去。

他想替自己的同學找無數個原因和借口，就是不願去相信最後一個。

他知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換教室了，但沒有人通知他，而這種事之前就發生過一次了，沒想過竟然還會有第二次。

為什麼這種事會在大學裡發生啊？

想到這一點，他心裡發梗。

每次發生這些破事，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什麼了？到底有什麼原因令其他人要針對自己？這種狀況又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他已經每次都很小心翼翼，他很努力了。

在別人面前，可以裝作不痛不癢，但是現在也沒有別人了，是不是可以不用再裝了？

是不是可以發洩自己的情緒了？

他真的很累了，他也會痛啊……

錯的事，難道是自己的存在嗎？

到底要怎麼辦？

努力到現在到底為了什麼啊？

為了自己嗎？可是他早就不想活了。

為了姊姊嗎？

⋯⋯

如果自己倒下了的話，習昕雨怎麼辦啊？

萬一自己死了的話，她就真的會變成孤單一人了啊。

仔細想想，發現自己連死的資格也沒有了。

什麼時候才可以為自己活一次啊？

他原來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了啊……

被絕望的情緒漸漸占據，習昕言再次想起了那個人——那個拯救了他一次的人。

對他來說，可以稱作光的人。

他知道自己可以向那個人求救，亦知道對方會再次向他伸手過來。

他會幫助自己。

但是他卻步了，他不想再讓自己在對方面前變得更加可憐了。

光來得太遲了。

習昕言對這個世界失望了。

那些會珍惜他、鼓勵他、愛護他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

導師換了教室上課。

原因是早上準備課件時，發現教室裡的設備壞了，於是臨時借到了另一棟大樓裡設備相同的教室。

時間緊急，也沒來得及發出正式電郵，便貪方便讓早到的同學幫忙通知其他人。

范倍晨是後來透過景清晟發出的訊息得知的。

昨天與習昕言分開後，他整個人悶悶不樂，回去後更是整夜無眠，早上甚至少有地起晚了，連趕回學校時都匆匆忙忙的。

他到達教室時，已經遲到整整一個小時了，課堂上已經開始進入分組時間了。

他邊走進去邊往教室的角落瞄了一眼，那個人往常待的位置空盪盪的，習昕言還沒有來。

不等他細想，幾個同學一見他，紛紛湧了上去毛遂自薦，想加入隊伍。

范倍晨習慣跟景清晟一組，多人小組則隨便找多幾個人，但那都是他認識習昕言之前的事。

現在，范倍晨挺起胸膛地拒絕他們。

「抱歉，我分好組了。」

這次的三人小組，他勢要跟景清晟和習昕言一組。

范倍晨來到景清晟替他佔的坐位上，跟對方交換了眼神，然後放下背包，抓起手機又走了出去。

習昕言不是會隨便遲到缺席的人。

他連連撥打那個在今天以前也從未撥過的號碼，對方沒有接。

他並不意外，要是這麼容易就找到人，也不會像昨天一樣找個沒人的地方吐了。

他改為轉發訊息，卻同樣沒有回覆，最後還是再次撥號過去。

他先是去了原來的教室那裡找人，然後又去了上次那個衛生間，還是沒有找到。

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會去哪。

他再給對方發了一條訊息，但顯然不覺得對方會回覆，還是抱着一絲希望，一等人回覆，一邊尋找習昕言可能會去的地方。

但他並不知道大學裡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范倍晨打算死馬當成活馬醫，決定去那裡找找。

……

習昕言抱着膝，用外套披在頭上包住自己，整個人縮在沙發上。

這樣會令他感到更有安全感。

曾經的他很情緒化，遇事不能被鬧，不能被訓，不能被打，只是稍微被人挑剔了，他就對着人發脾氣。那時候他年紀尚小，渾身充滿銳氣，初生之犢不畏虎，從不理會對方的身份。

再長大一點，經歷了事情，他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人的包容和體諒，也對那些寬恕他的人感到愧疚。

習昕言原本是個自尊心極高的人，然而一切稜角都已經被生活徹底磨圓了。

現在就連被欺負了，也不再說出來，只能窩在一邊自己慢慢消化。

就算上少一節課，下一節還是要上的，他決定在這裡等到下課。

他想把自己藏起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習昕言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震動，電話掛斷後又收到一條訊息。

全部都是來自同一個人的通知。

他看着那些未讀通知很久很久，然後點開最近收到的一條訊息。

『你在哪？』

頂着白色撒摩耶犬頭像的人問他。

你在哪？

文字向來都是毫無感情、沒有溫度的。

透過電子設備機械性的過濾呈現，更是連寫下文字本人的筆觸也感受不到。

文字是不能傳遞感情的，它是資訊的載體，都是中性的。

只是⋯那個人似乎給這些冷冰冰的機械文字輔予了其他意義。

他彷彿能感到發送人在這三個字裡想傳遞的溫暖。

我在哪？我在⋯⋯

習昕言雙手握着正面發光的長方形小板塊，徐徐在上面輸入幾個文字。

還沒等文字發出去，頭頂的光突然被人擋住了。

他微微一愣，接着抬起頭。

天花板的白熾燈很刺眼，哭過的眼睛對光線很敏感，直視過去時讓人感到一絲眩暈。

習昕言隱約看到那人背對燈光，臉上度了一層陰影，但仍然擋不住他眼中湧現的流光。

他喘着氣俯下身來靠近習昕言，揭開對方用來蓋住自己的外套，用沾滿汗水的額頭與對方額頭相抵。

「找到你了。」

習昕言的手機從手上滑下，摔在地毯上，螢幕上是他與范倍晨的聊天框。

三個文字正規矩端正地躺在輸入框裡。

『休息室』

……

習昕言其實從未來過這裡，它的位置很隱蔽，也很難走。

它建於兩棟教學大樓之間的接駁走廊處，那裡本來就多校務室，都是處理學生申請或是資助的辦公室，沿着校務室往走廊的盡頭走，會發現一條只有半層的小樓梯，走下去就能見到一間房。磨砂玻璃房門打開後別有洞天，正正是范倍晨昨天把習昕言帶過來的學生休息室。

它的空間不大，只有半層架構，因此天花高度很矮。

休息室的牆身墊了隔音棉，地上蓋了地毯，配搭一張又一張的三人沙發，人少的時候可以獨佔一張。

每張沙發之間都有間隔屏風擋住，像自修室的設計一樣，把每個位置獨立開來，不想被人打擾的人還可以拉上門簾休息，完全保障學生的私隱。

上課時間的學生休息室只有寥寥數人，大部份人都在休息，其餘醒着的人裡誰也不在意誰的活動。

就在跟昨天一樣的位置裡，范倍晨坐在沙發上摟着習昕言，一邊對人撫背安慰，一邊在手機上敲敲打打。

他正在跟景清晟傳訊息。

發出去不到幾分鐘，就收到對方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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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倍晨：清晟，幫我聽課，暫時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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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清晟：找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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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倍晨：找到了，下一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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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清晟：（OK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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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倍晨收起手機，撫背的手沒有停，懷裡的人把頭埋在他胸口，又緊緊地抓緊自己與他相擁，像溺水的人抱住一塊浮木一樣，仿佛在抓緊他的救命稻草。

他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像哄小孩。

范倍晨又俯身抓起掉在地上無人理會的手機，畫面仍然停留在習昕言與自己的對話上。

而這次，他看到了對方未發出去的回覆。

那人終於肯撒一回嬌。

范倍晨放下心來，趁着那人的手機還沒有進入休眠狀態，輕車熟路地把陌生聯絡人名單裡那串熟悉的號碼放出來，兩三下就把景清晟新增為好友，然後又接連在手機裡操作一波，完成所有任務後把手機鎖屏，順手塞回對方的背包裡。

「之後景清晟會跟你說班裡的事。」他輕拍那人的背脊跟佢說話。

接着懷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嗯⋯⋯」

「之後不用擔心了。」

「嗯⋯⋯」

「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

范倍晨見那人不理會自己，又接着說下去。

「剛剛課堂上分組了，你跟我、景清晟一組，放心了吧？」

「一會回去討論一下分工。」

「我開個群組，之後進度在裡面聊就可以了。」

范倍晨想了想，又補充道：「乾脆你之後都跟我一組好了。」

聽到這裡，習昕言終於忍不住鬆開對方。

「⋯你是覺得我可憐所以同情我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對方，睫毛上的水珠早已全部抹在對方的衣服上。

范倍晨一時之間被看得發愣，他答不出來。

自那次意外起，他覺得對方是與別不同的。

他能看到對方的孤僻、獨立、付出，甚至努力，這些都是他跟旁人一樣，之前沒有發現的地方。

他看到了對方若無其事的外在，卻傷痕累累的模樣。

內心對他有很多疑問，比如說上學是不是不開心？為什麼想死？在你身上發生什麼事？

只是以他們的關係，習昕言根本不可能對他敞開心扉。

他很好奇，也很心酸，那天無意中看見的烙印依然記憶猶新。

他問不出來，卻不想撒手不管。

「不是同情。」

「我來當你的朋友。」

「我們先當朋友，好不好？」

范倍晨的聲音像注滿魔力似的，接二連三的話語令習昕言增加了安全感，他問的問題讓人忍不住回答，他給予的承諾似乎都能做到。

只是習昕言知道，他並不了解自己。

對方只是一個同學罷了。

他做不了多少，也幫不了自己多少次，說不定下次就⋯⋯習昕言不願去想。

但是，他想留住這份別人施捨的溫暖。

「……好。」

他又收緊了抱着那人的手臂，把自己重新埋在對方的懷裡。

范倍晨哄好了習昕言後，終於能冷靜地分析事件的始末。

這是他一帆風順的二十年人生中從未遇到過的事。

他仔細地想了想，單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也不可能解決這個狀況，他可以做的就只有跟在對方的身邊。

范倍晨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沒有多大的力量，只能在現在開始保護對方。

首先，就以朋友的身份吧。

他們現在不只是同學了。

……

於是自那天起，只要是上學的日子，范倍晨每天都帶着習昕言走來走去，倆人幾乎只影不離。

習昕言的聊天軟件也漸漸活躍起來，平穩地度過往後的兩個週。

然而范倍晨身邊的人卻沒褪下去，習昕言一直看在眼內。

這就是所謂的班級中心吧。

只是習昕言知道，只要身邊的人一但離去了，所有美夢就會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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