瀰漫：世間彷徨之囚 - 第九章

我在梦中，晕眩着，像是在不停地从不见底的虚空中坠落。

虽然是早上，但对于吸血鬼来说，一般都是需要休眠的时刻吧。

没错，我，赛柯莉，

外表十几岁少女的躯体，实质是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

已经很久没有半梦半醒的睡眠了，

那个梦...

啊，讨厌啊，如此突然地出现...

明明...已经忘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呢？

我不知道，

我以为，死去以后，已经将它们扔在原地很久...

活着的人才有怀念的资格，

这是他们教给我为数不多的事之一。

但，为什么，那么多年后，当初的记忆与我重逢了呢？

再次...以梦的形式，出现在本应长眠的冰冷躯体中...

下降到突然的亮光中，

亮光，也只是相对于虚空的暗而言。

因为这是船舱的一角，

即将抵达的大陆没有颜色，

无论是天空，海面，树木和沙滩都失去了它原本的色彩。

没有任何能动的东西。

用现在这个时代的一种奢侈物形容的话，那就是“相片”吧。

能够即时完成的，一幅静止的画。

恍惚之中，睁开双眼，看着面前重新放映的那幕，

“不，不要...”

捂住双眼，努力不想让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但，将我放逐的，无数次耳闻目睹，如今将我抛弃的神，

缓缓地，在他/她的授意下，命运对我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我多么期待着能够看到阳光的颜色。”

离我不远的地板上，阳光照射不到的船舱角落，

瘦小的女孩，

与我长着相似面貌的女孩，

抓着笔的手臂无力地垂落，

记下这段话的白色本子就在她的身边，那是我生前曾经送给她的礼物。

但她已经看不到，也写不下去了，

原本洁白的连衣裙，被带着腥咸雨滴的海风浸蚀，变得脆而干黄，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整个人便也像极速衰老了一般，幼小的胸膛缓慢喘息。

我知道，那便是蔓延船上的瘟疫，带来的结果，

在到达新大陆的那日，留下了我和即将离去的她。

“姐姐...是...是你吗？”

似乎像闻到了我的气息一般，抬起因发烧而变得透亮的脸庞，

失去视觉的她，勉力向着我的方向，挤出一点点笑容。

“多想...啊...多想...和姐姐...一起...”

小手抚上冰凉的手臂，不住地摩挲，像是倾诉，又像是最后的告别，

我的眼眶湿润了。

“不！别说话！”

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缓缓流淌，一颗一颗砸落在快要失去温度的掌心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这儿，不怕......我们一会就到家，新家......”

这时，天边拂晓的微光投射在我们身上，

尚有体温的小手突然失去了力量，与握着的笔一起滑落。

妹妹死了，

妹妹没有看到新世界的阳光，也无法再感受那被阳光染上色彩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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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梦中惊醒，泪水早已浸湿了枕边。

哭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但醒来后却只剩下哽咽无声。

清晨的光芒透过窗帘的缝隙不依不饶地洒进房间，那是我憎恨至极的光。

它夺走了我的妹妹，夺走了整艘船上的生命……也夺走了那个世界最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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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就今晚吧...

一个人悄悄离开，像前几天夜间那样...独自一人徘徊。

月光静静洒下，夜空澄澈得仿佛刚刚受洗的孩童，纯净而无瑕。

微凉的夜风拂过脸庞，带着潮湿的气息，将隐隐的不安与孤独吹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脚步轻轻落在石板路上，仿佛只要稍稍用力，便会惊扰这过分安静的夜。

路边的树影被月光拉长，投射在地面上，像无声叹息的幽灵。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整个世界都沉睡在这片无声的静谧中。

恍惚中，他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和我偶然邂逅的教士。

为什么？我们不是敌人吗？

可他的目光，那份温柔的“注意安全”，却像一道光，冲破了我自以为无懈可击的防线……

我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那目光，想起了那些永远失去的东西。

啊...徘徊的我，渴望着找到正确的出口...

这种渴望，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让我在疼痛中竟然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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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冷，繁星洒落的光点透过高处的天窗，恰好映在赫尔莫斯身上。

赫尔莫斯被照醒了，从躺椅上勉强起身。

唔...这么晚了...

他试探性地抬抬手脚，确定身上没有被覆盖上任何束缚后，便逐渐回想起今日的事情...

关于什么时候被抬到家这件事，大约记不得了...

“你的伤情幸好不严重，不然，我们只能提前终止你的访问了。”

回想起医生的话，此刻不由得哑然失笑。

却是现在的我，求之不得的事...

在经历了昨晚之后，更加笃定地确信这一点。

不应该是这样的，

至少在童年时，因为怀抱着期待，才能坚定不移地前往这个国家吧？

无论是经受了多少的颠沛流离也好，

也要到达，大人们所说的，自由与幸福的国度，

只为结束不堪回首的苦难。

但，接下来，

“是不是...感觉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呢？”

轻轻的，白到接近极致的手叩响了窗户...

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里，就像少女猜到了他接下来的思考一般。

他将窗户打开，随即迅速退回屋内。

“大哥哥，今晚又来找你了。”

少女正站在月光下，莞尔一笑。

礼貌的模样，反而让他为自己的戒备感到不安。

因为一窗之隔的少女并未进屋，而是同样保持着距离。

“那个...其实你不用这么拘束的。我们前几天不是还见了一面么？”

“哼...”

少女突然嘟起小嘴，一幅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人家也不是这么没心眼的女孩子，未经允许就翻入他人的窗户，也太不矜持了。”

“哦？那前几天夜里，是谁偷偷进我房门的呢？”

不禁微笑着，想要逗逗面前的少女。

“按这个国家的法律，可是违反的行为哦。”

“那...那是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房子被打开门，担心大哥哥你啦!才...才不是私闯民宅呢！”

少女原本苍白的脸颊浮上一抹绯红，看起来反而更添了不真实的鲜活。

“而且，我也不觉得你会这么做。”

“诶，当然了。我现在都是什么年纪了，能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吗？”

友好地对少女伸手。

少女的眼睛先是惊异，随即转为难以掩饰的欣喜，但她似乎思考了几秒钟，便又失望地摇了摇头，将想要伸出的手放下，重新收回在礼装的袖套中。

“不了，我只是逗留一会儿。”

“没关系。”

教士倒是显得非常大度。

“话说，大哥哥，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诶？”

他将探出窗外的身体，稍稍前倾，让位于高处的自己与少女的视线平行。

大概这种姿势下的微笑，能减少他与面前少女的距离感吧。

“被你猜中了。”

“你是美～国～人吗？”

刻意咬着嘴唇，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问话。

当然，虎牙的收束是必须要做的。

希望，别被他看出来吧...

“不，我不是。”

他在回答前略微迟疑了一下，

不过，似乎并没有向一个孩子撒谎的必要。

“你的家在哪里呢？”

“这里吗？还是...”

“阿拉阿拉，没想到这么温柔的大哥哥，却也是没有悟性的人呢，”

少女捂嘴轻笑，

“当然...是你的老～家～啦，这次说明白了没有呢？”

虽然温情脉脉，却暗含了一丝俏皮与诙谐的意味。

真是难缠...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家啊...”

短短二十余年的图景，似乎在说话的间隙飞快展现，

不同的土地，不同的岁月与人们，但却囊括了他这段人生的历程。

最后定格在——

“过去的那个家，在爱尔兰。”

“居然是那里吗，”

少女不知为何，涌起一股近似怀念的神情。

“离美国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呢。”

“以前看起来很远，现在看来，也没什么。”

赫尔莫斯说出口的同时便后悔了。

“哎呀，痛痛痛!”

少女捏着他的耳朵，虽然隔了一层手套的厚度，却仍可感受到极大的力道。

“大哥哥是笨蛋!”

一边怒气冲冲的模样，一边加大了力度。

“赛柯莉小姐，请你自重。”

好不容易从少女的魔爪下挣脱，一边捂着火辣辣的耳朵，一边努力板起脸孔。

“我想在这里的表述有一些误会。”

“真是的，还要我解释给你听嘛，”

怨气也随着教士的话语逐渐平息了，但却有一层淡淡的哭腔包裹着声音，

“听好了，我不许你在我面前，说‘自己的家也没什么’这种话，实在是不能原谅的行为啊。”

“诶？”

教士惊异于面前少女说话的模样，

（那种感觉，就像对一个很久才找到的，值得信赖的人，倾诉苦恼...）

实在很难断定，少女说出这番话的情绪，究竟是激动还是别的感情...

连愤怒也逐渐被更加深远的气氛所包围。

“赛柯莉，你？”

他的疑问被很轻松地接下了。

“我啊，和大哥哥一样，都不是真正的美国人呢。”

深紫色花环装饰的礼装在月光下熠熠闪耀，

被礼装包裹的少女，向着前方张开双手，似乎想要触摸点点星光的温度。

但只有冰冷的星空和一阵寒风吹拂。

“我是旧世界的人，甚至...连人也算不上吧。”

唯有的气息，便是少女深深地呼吸，似乎试图用冷空气来让自己清醒。

（想要忘记的什么东西，哪怕是我，也感觉到了...）

按耐住心里激烈的思绪，仍旧想要去安慰，

“如果你有什么苦恼的话，可以与我谈谈。”

他记起了自己身为教士的天职，

大概就是在这种意外的场合，能够体现吧。

“做祷告或者念圣经的那些话吗？我已经感到疲倦了。”

转身回过头，微笑的面庞，却带着浅浅的泪痕，

“那些东西啊，我曾经也祈求过，但...神究竟在哪里？我没有看见他呀。”

“如果这个世界便是一切，赛柯莉。你确实可以问，神在哪儿？但神并不会直接给你答案。”

赫尔莫斯直视着少女的眼睛。

“我们全心地认同并追随时，神便与你同在。他以忠告指引每个人的旅程。”

“旅程...为了这份等待...你又能忍受多久呢？”

“在我经历过的时间里，约有十余年光景吧。”

“那...太慢了。”

少女闭上双眼，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你尚且年轻，对世间的一切美好，难道没有看见吗？奇迹蕴藏于无限的未来，在过去和现在，希望仍然存续。”

“你看，那里有一点星光在流动呢。”

对这份安慰，做出的回应是手指这片星空，

“就好像一颗心一样，跳跃在夜幕中，试图抵抗暗的来临。”

声音清澈甜美，

“但那只是徒劳，不仅周边的黑，连它的同伴，也会借由身形来遮住它，吞没它。”

“它们没有见过光，所以便将唯一能发光的视为异类。”

却有什么，仿佛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心中泛起了涟漪。

“异类...”

不禁重复着这个词汇。

“你看过的，是否太过于悲观了呢...”

虽然有所触动，却仍旧试图抹去。

“这个时代，不能算好，却也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差。”

坚定地说出这番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大哥哥，你...曾经见过神吗？”

怯怯的话语，带着一丝不解，

“不能说见过，但...曾经于危难中拯救我的事实，却让我坚信名为天国的存在。”

“既然神未现身，又如何让你得到拯救呢？”

这个年纪的注意力便是如此奇妙，方才还在悲伤之中，而现在已经睁大了眼睛。

（和我第一次注视神父的模样有些相似呢...）

并不清楚，为何孩子们总会向往那些神与美好乐园的故事——

“既然如此，那么...”

但每当想到这里，即使不理解，也会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不妨，让你更深入地了解我吧。”

于是，就在星空之下，这座老宅似乎因为二人的相逢，再次拥有了生命。

年轻的教士平静地对少女讲述了自己的过去，那些遥远的风景，人与事，以及猝然的离别。

少女坐在前院的草坪上，托腮凝神，时而沉思，时而微笑。

看来，自己的故事对她有所触动...

虽然自己能够接受传统的说教，但为了照顾那些没有读过圣经的聆听者，使用真实的故事与比喻，果然更能打动人心。

遥想千年前，当神子带着使徒，第一次向着众人宣讲时，也是用亲身展现的神迹来令人信服吧？

为人牺牲所有的神子啊，

若见到这逐渐忘却你的时代，你...还会做出和那时一样的选择吗？

“然而我仍与你同在，你必将以忠告引领，将我带入永恒的天国。”

在这般跨越时空的遐想中，脱口而出，试图以书中语句来平复疑问。

越是这样问询，却越宁愿去强迫自己相信。

爱尔兰，英格兰和美国，两段时光的过去，汇聚在了这样一个青年身上。

“那么，你是如何认为自己，是幸运受到恩泽的人呢？”

在故事的终点，一直倾听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了，

“毕竟，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

“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想过这个问题，”

沉寂了几秒，却终于能够坚定地回答，

“但有一天我终于明白，当我受难时遇见的好心人，饥饿时得到的面包，在绝望中听见的鼓励，冬夜得到的温暖...”

“对我而言，它们都是神与我同行的证明。”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所相信的皆为虚假，连天国也是虚伪与不义的诡辩呢？”

话语如同锋利的刃，直抵在赫尔莫斯的喉头，竟令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那对于一个人实在太过于残忍了，赛柯莉，我宁愿相信这不会发生。”

“你会发现的，正如我一样，我也处于这种困境中...所以，真的没有办法去为之准备吗？”

她坐在台阶上，一声哀叹，不知是为了现在还是过去的时光。

突然的，感觉到肩上有力的抚触。回过头，便是教士坚定的面庞。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

年轻的猎物，竟然打开了门走到她的背后，

“不妨以圣经原典，为自己的精神创造一片安宁吧。没有神，我们便是救赎自己的信徒。”

那一刻的她，抬起眼眸，从未见过的微光在眼里颤动。

“可惜...抱有像您这样想法的人不多了，也许，最后的信仰者也会被忘记吧。”

教士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中似乎有着深深的忧伤，

“信仰并不是一时的追求，而是一种永恒的力量。即使周围的人都不再相信，我们也不能放弃。”

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难道忠实地遵循，居然是一件可耻的事吗？”

是啊，可耻的...是我们，还是那大多数的人？

你知道吗？

教士？

被遗忘的，不只有神子，也有归于旧时代的你我。

"所以，现在的你...已经决定了吗？"

是不是有些可笑呢？

本身便是渎神之生命的我，再次想要确认他的意志。

一如圣经中撒旦对神子的考验。

而青年教士的意志，也再次为其高尚的言语证明，

“相信吧，无论你是何种境遇，只要愿意留存于心，神的天国，绝不能说没有来临的希望。”

然而，你终究不是神子，无法以在十字架上的献身来唤醒现实，

而我，也不是那能逃离神之秩序的撒旦。

便是从心底，发自内心的感到可笑吧，

然而，为何还会伴随着弥漫全身的痛苦呢？

于是又一次笑了，笑着自己将嘲弄与哭泣的情感，聚焦到了同一个人类身上。

现实中的我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你...将两种情感，拼命地抑制...

你走过来，宛如企图救赎我的天使般，伸出手。

我所渴望的光啊...

可我却只是急忙地起身避开，就像先祖们避开世间的第一道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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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的行为有些失礼。但我现在必须先回去了。”

她蹦跳着跑到路口时，回头看着赫尔莫斯，却停下脚步，

“那个...以后可以请你再为我讲述吗？”

“没有问题。”

“那么，我们很快会再次见面的。”

赛柯莉俯身微笑着行礼，接着便消失在黑暗中。

很快...

最后的信仰者...

那是什么意思......

少女最后的笑容，细细品味下，却不禁感到透彻心底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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