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強站在操場邊，涼風依然輕輕吹拂著他的校服袖子，他的鞋尖也依然不太自在地在紅色跑道旁的泥土上劃動。他抬著頭，那雙眼睛，遠看像是閃著光，若仔細望，卻透著一股倔強到近乎執拗的沈默。他的目光定在操場中央那條老舊又滿是裂痕的跑道，像在等它開口說些什麼，然而跑道沒有聲音，只有幾片被風吹飛的枯葉，隨意地徘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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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邊，胡俊傑已經放下嘴裡咬了一半的睫毛膏蓋，一個塑膠袋隨意地掛在胳膊上，裡面乾淨到只剩下一些快乾的牛奶漬。他歪著頭，看著操場的方向，然後再望向陳志強那張認真到有些不合時宜的臉，最後還是忍不住長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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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發夢嗎？」他先是咬了咬牙，像是想努力說些勸息的話，又終於沒辦法掩飾自己的語氣中夾雜的些許嘲諷，「說真的啊，陳志強，全丙組有幾個人願意為了這種『沒人關心』的破比賽，浪費自己的下課時間？更別提那些人運動神經只用在刷手游手速上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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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俊傑說的話不難聽懂——誠然，田徑賽，哪怕是校內的小型比賽，在他們這所學校裡，也早就不是許多學生關注的重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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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場上的草地長得散亂又失修，紅色跑道的裂痕已經幾乎讓它無法稱得上“完好”，只有被風吹掃的地方尚存幾塊亮光。而那些可以來練田徑的學生呢？胡俊傑說得沒錯，有些人忙著在手機遊戲上打天梯，有些人每天早晨排著長隊等早餐店的珍珠奶茶，還有的——他指了指遠處的修習室——捧著書，默背著那些明年考試要背的課文。誰願意在這樣的生活裡，多額外再撥一份空，學什麼「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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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陳志強卻不動聲色。他吸了吸鼻子，任涼意在胸膛拉起一陣微妙的張力，「這是一個冠軍，胡俊傑。」他回答得很輕，卻透著拼命想和胡俊傑辯出的堅定，「你知道學校的田徑隊十年沒出過丙組冠軍……沒有人，真的，沒有人覺得我們可以。但我不想要再看到學校那個老舊的獎牌櫃，連丙組一塊金牌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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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俊傑看著陳志強的神情，有那麼一瞬想說點什麼，卻偏偏說不出口。他始終是對陳志強的所謂「固執」有些無奈的——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陳志強那副眼神了，每次，當這家伙真要做一件事時，總喜歡擺出跟今天這樣直勾勾的、死盯著目標的模樣，像是一個戰士準備去挑打一百個無敵的敵人。當然，絕大部分的時候，挑戰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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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行，你愛折騰就折騰吧！」胡俊傑抬起手，作勢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明顯多了幾分調侃，「不過這次我說真的啊，如果你能讓丙組的田徑隊組起來，還能進什麼精英賽，我連喝五瓶燙紅茶都沒問題，甚至你愛加辣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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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說的！」陳志強轉身的瞬間，眼裡閃過明顯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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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俊傑愣了愣，覺得有些不妙，但最終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隨你隨你，反正你這種熱血腦子，除非真的把頭磕在牆上，不然誰能勸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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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話雖這麼說，當鈴聲響起的下午，他還是跟著志強站在操場角落，兩人像是黃昏下的兩根小旗桿，孤零零招風的同時，也像是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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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他們憑熱情掛了公告，甚至親自去寫那些工整漂亮的標語字體，紅字白底，再配上眼花的星星，即便紅墨水幾乎滲透了白布，一切仍顯得熱烈。可是公告掛了一周，經過的人看得無非是一眼，然後嘴角一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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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徑隊？跑步？為校爭光？」有路過的男生當初過去，還在下面咂了咂舌響，跟旁邊的女生嘰嘰咕咕地笑了一陣，「什麼年代了，『體育追夢』這種詞還好意思拿出來？連電競校隊都比這吸引——起碼還能抽遊戲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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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志強告訴自己不要太在意，但還是能感覺到頭皮發緊。他後來試著拉著胡俊傑，一個班一個班地去跑：他在門口喊，他把他的想像講給下面的學生：運動會上衝線的快感、如何激勵比賽之外的團隊精神，還講「校園榮耀」。可是沒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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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沒人聽，下課後的教室，輕微的竊笑聲都變成耳膜裡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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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我上體育課跑都跑不完，還跑這個？」中二A班一個胖男生懶洋洋地笑著，從桌縫裡抽出一根珍珠奶茶吸管，嘴裡還叼著糖，語氣裡滿是掩不住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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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翔都不跑了，誰還想流汗啊！」中二B班的一個男生嘲笑道，順勢用腳把志強放在備註簽的筆單踢得老遠，抬起頭冷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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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強彎下腰去撿筆，手指觸到冰冷的瓷磚時，他心裡滿是說不出口的沮喪。即使有幾個人簽下名字，也不代表他們真的喜歡田徑。這感覺像在咬著石頭，硬撐著表面裝潢得硬氣，但內裡卻早就有點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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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要發傳單，至少笑得真誠點嘛！」另一位中三學弟路過，把手上的運動飲料空瓶似玩笑似惡意地丟到報名桌上。志強咬著牙，忍住心頭酸意，強忍住那些想丟下筆單逃得遠遠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沒關係，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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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是——田徑隊確實已經被當作一潭死水看待。而他，也幾乎被人看作是在撐這滲水的快要散架的破船。不過，志強不會停下來。他想起新學期報到的時候，校務處公佈的那張「新生報告單」裡，幾個熟悉的名字被特地標註了運動成績，特別是——田徑專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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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起精神，筆一轉，目光掃向操場角落。那些一直低調得像影子的師弟，或許才是足以撐起田徑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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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找到他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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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志強照著表冊上的名字喊了一聲，卻沒見有人回應。他望著一排穿著校服倚在籃球場旁聊天的男生，猶豫了片刻，跑了過去。「你是高峰嗎？我看過你小學的個人最佳紀錄，800米，你第一，時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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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20秒啊，怎麼樣？」其中一個瘦高的男生聳了聳肩，似乎並不在意志強提到成績。他把手插進褲袋，眼神透著一股漫不經心，但說話時尾音卻帶著隱藏不住的自豪。「那不過是小學生玩的，比得再快又怎樣？反正現在中學沒人跑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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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有人跑，而是比賽還沒開始而已。」志強微微一笑，完全無視對方的敷衍，接著說：「拿過東區小學學界田徑賽800米冠軍其實不算什麼，但能進入全港小學學界田徑賽決賽，還拿到4×400米接力亞軍，就絕對不是運氣的問題了吧。你的合作能力和變速能力都很好，而且——比分差距只有兩秒。如果當時你再快一點，結果就能完全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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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的表情僵了一下，裝作不經意地把目光移開。但志強知道，他成功了——這種運動極度依賴自尊心與榮譽感的運動員，哪怕沉默，也絕對記得自己的光輝瞬間。果然，這小子最後開口：「田徑隊有多大本事？收了人又沒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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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比賽呢？五個月後的東區學界田徑賽，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志強拍了拍他的肩，放下報名表後，轉身離開。他心裡忍不住嘀咕，這傢伙明明幾句話就答應了，卻偏偏要裝出一副冷酷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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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第一個。他的目標名單裡，還有其他幾顆沒被發現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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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另一端，一個瘦高的男生站在自動販賣機旁，頭髮亂糟糟的，像是剛睡醒，肩膀微垮，身形單薄得像風一吹就會散開。他低著頭，盯著機器的屏幕，腳尖一下又一下踢著機箱，力氣說不上大，但彷彿帶著某種困獸般的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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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啊……出來啊！」那人低低地罵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些懶洋洋的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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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強的步伐停了停，嘴角微微揚起，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對方，眼底閃了一絲興味。他歪了歪頭，抖了抖身上的外套，接著改了方向，朝男生走了過去。腦海中浮現出的名字和數據讓他心情稍稍有些變化，但語氣仍舊懶散：「徐一航，中二生……曾經在全港小學學界田徑賽100米和4x100米接力賽拿了金牌的短跑奇才。,,兩年前還是所有教練眼中的香餑餑，卻在升上中學後突然退隱。……這人，竟然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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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聽到腳步聲，徐一航斜眼瞟過來，眉頭緊蹙，臉上的不耐煩更明顯了。他看著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眼神像是在警告：「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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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來借個機器而已。」陳志強一邊說，一邊走到販賣機旁，站定，像是真的隨便路過。他從口袋裡掏出幾枚硬幣投進機器，按下一罐運動飲料的按鈕，然後低頭盯著裡面掉落的聲音。他動作不快，也沒什麼壓迫感，可站在那的氣勢卻自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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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徐一航一句話也不接，陳志強狀似無意地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開口：「聽說你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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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航的目光立刻冷了幾分，語氣更是生硬：「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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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隨便問問。」陳志強拿起剛掉下來的飲料，順手扔給對方，語氣帶著幾分無心的漫不經心：「不過，看你站這兒踢機器，像個受了委屈的半吊子拳擊手，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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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航接住飲料的手頓了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人，瞪了一眼，逼人的氣勢仿佛不容挑釁：「說話放乾淨點，什麼‘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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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強沒在意他的敵意，隨口道：「就是看著挺眼熟的。操場上那批人裡，能跑能跳的家夥不少，可像你這麼能踢的還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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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航沒回答，手上拿著飲料也不喝，像是懶得接話。他轉過頭，靠在機器旁，目光不知飄向哪處，卻沒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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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沉寂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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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強靠著機器，嘴角微微一勾：「兩年前你在百米跑進12秒20時，我就在看——那最後十米，你把排名第三的拉開了幾乎三個身位。你別告訴我，從那時開始你就不覺得‘跑步’這件事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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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航聽到這話，目光閃了閃，但很快低下頭，撇了撇嘴：「你哪來的，都還翻老黃歷了？我早說過，不玩了，跑步很煩，真的很煩。什麼破訓練，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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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幹嘛？在這裡踢飲料機是省時間嗎？」陳志強語帶調侃地看了他的鞋子一眼，緩緩道：「別告訴我，你這麼會跑，是因為平時都在這裡練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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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徐一航微微僵了一下，嘴角動了動，像是啞口無言，又強自鎮定。他冷笑一聲：「屁話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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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強卻不著急，歪了歪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報名表甩到他面前：「既然不跑，那也沒什麼。但這暖身運動本事不錯，我猜教練比我更想知道你什麼時候回操場上去開工。填填這表吧，跑不跑隨你，反正名字寫上總不耽誤什麼，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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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一航低頭看了那張紙一眼，臉上露出幾分不屑，但腳步卻沒有動。他眼神飄忽，像是在掙扎，又像是根本懶得搭理。然而陳志強一點也不催促，只是站在那，用餘光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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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後，徐一航終於伸手，隨手抽走了報名表，彷彿做了什麼多大讓步一樣，順便接過陳志強遞來的筆，隨意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完後，他抬眼盯著陳志強，帶著幾分挑釁：「我寫了，但那不代表我答應什麼。你別多想，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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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強也不多說，只是笑了笑，將表格收回去：「當然，隨便寫寫而已。我也只不過是隨便找人聊聊，真用不著太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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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離開，步調依舊懶散，聲音不大，但落在徐一航耳中卻格外清晰：「跑不跑是你的事，我不勉強。但操場什麼時候開，我知道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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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兩句話，像是無聲的引線，停留在空氣裡的餘音裹挾著徐一航的呼吸，他看著陳志強遠去的背影，忍不住皺了皺眉。冷風再一次撲來，他的手足有些發寒，但心裡卻像是被什麼重新點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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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手上的空罐一眼，怔了一下，終於默默踏步離開操場，但心裡某個聲音沒真正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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