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飛的魔女 - 06 討厭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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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客人以前收養過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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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這句話為始，隻手托腮的米拉緩緩垂首，不意間讓手腕覆蓋整個雙唇。然而握著杯子的手卻一晃一晃地要求蘇菲添杯，看著莫名有股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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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搖曳的手背在內，默默接過杯子的蘇菲注意到那張不怎麼顯老，但是卻用某種粉末掩蓋皺紋的臉龐後，她偶然想起身處遠方的那位花店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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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位時間仿佛凍結了的魔女相比，蘇菲會覺得眼前的「魔女」遠比她想象中得要「貼近生活」的原因，估計是因為這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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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擁有『人類』的特征」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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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充斥著生活氣息的屋子、還是種類繁多的炊具、亦或是與時俱進的「時鐘」魔道具，似乎都有意無意地透露著這家主人一生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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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廚房把重新加熱的牛奶倒進裝有可可粉的杯子時，蘇菲不禁憶起她關上那間山丘小屋的門扉前，它最後讓自己刻入瞳裡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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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看似密不透風，實質卻有很多光線從四面八方的木板縫隙照射進來的小型空間。她記得在光照底下飛揚的塵粒多到像有人在滋養它似的、她記得流理台旁放了幾天的餐具，有被自己很好地收拾起來、她記得啟程前一晚因為暴雨受損的窗戶，有被她用木板做好應急措施、她記得師傅平時拿來工作的煉金釜，有被她用那件尺寸稍大的長袍鋪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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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算拿那間小屋來做比較，米拉也活得比她還要更像「人」。想到這裡，蘇菲暗自發出嗤笑，把攪拌好的杯子拿到餐桌上。「給，小心燙啊。」隨後將把手轉向米拉，推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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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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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蘇菲回到廚房的間隔給了米拉太多思考的時間，當思緒突然被拉回來的時候，她的氣勢忽然減弱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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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聽她吹氣後嘶嘶啜飲的聲音，蘇菲默默找了個位子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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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收養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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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蘇菲與自己對望，米拉這才想起自己還在「訴說」的途中，驚覺似的垂下目光。反復拍打杯子的動作既像被燙到，也像在尋找事情分散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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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被遺棄在了教堂。」她說，「那人發現他的時候，他的身上就只有一塊布……而且還是在那黑蒙蒙的夜晚之下，只靠那塊布維繫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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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遺棄、夜晚，就以一個嬰兒的經歷來講，未免有些於心不忍。宛若響應著蘇菲的想法似的，才剛讓杯口離開雙唇的米拉默默發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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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想，要不是那晚他剛好有要緊事才出門的話、要不是碰巧走錯路的他忽然被那孩子的嚎啕大哭給吸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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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那個孩子早就——蘇菲知道米拉想表達什麼，因為她也有試著設想這樣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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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這節骨眼上這麼說有些不合適，」她用湯匙攪拌早已融化的可可粉，一臉坦然地說著，「不過就某些層面上來講，那孩子也挺『幸運』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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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蘇菲略顯欣慰的語氣，米拉也「啊啊」做出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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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確實也可以這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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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嘎啷嘎啷」地拌動了杯子，「現在想回去，或許是因為他從前也獨自一人走來的關係、或許是因為他從那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所以他一直以來都對那孩子疼愛有加。無可挑剔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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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是件美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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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讓蘇菲找不到「討厭的點」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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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談』……嗎？也許吧。直到最近為止都能算得上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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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剛把可可送入口中的蘇菲眉梢微微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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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沒對此表示什麼，米拉接續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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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孩子很喜歡文字，喜歡到希望以後可以從事文字相關工作的程度，例如學者什麼的。但他在識字方面起步得比其他人晚，又總是不得要領……還成天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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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在談論其他家的孩子，米拉的語調卻總讓蘇菲想起其他人。像是喜歡魔法的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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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那人說，最近似乎有學者為了參加學術研究，專程從大都市的學院來訪。他也是在那時候見識到那孩子轉譯文字的能力。儘管轉譯的方式呈七零八落，但那學者坦言說他有這方面的天分，甚至表示只要肯努力下去，將來作為學徒被學院招收應該只是時間問題……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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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是件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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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任誰來聽都會這麼認為。『曾經遭到親生父母遺棄的孩子，最後卻在養父母的陪伴下煥然重生，甚至憑藉自身對喜愛事物的不懈努力，成功完成自己的夢想。』……不管任誰來聽，恐怕都只會得到同一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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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這麼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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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個客人擅自替他回絕學者想要授課於他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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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轉折聽得蘇菲微微蹙眉，原本拿在手裡的杯子也不禁駐足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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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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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也許他知道那孩子的身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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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蘇菲面露不解的樣子，米拉難得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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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那個笑容，與其說是會心一笑，不如說更像是一種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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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那個孩子那麼熱愛文字、有那方面的造詣，都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屬於那邊的人』……說不定正是因為那樣的特質在他身上越來越明瞭，所以那人才不願意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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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放手了、一旦讓她成為那裡的住民了，那孩子會不會就這樣變成自己不認識的模樣……「她」估計害怕這點吧。所以哪怕並非自己本意，她也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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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為她是否能完成夢想而煩愁，實則上卻因為她是否會離自己而去感到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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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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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著藉由米拉的言語來想像那個畫面後，蘇菲發現最後浮現在腦海裡的，卻是自己與那位白髮魔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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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為她總算如願以償地逝去而感到欣慰的同時，卻又不希望她就這樣停止呼吸——說是「自私」的集合體也不為過的那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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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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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蘇菲的眼神在那時候朝其他地方遊移了半晌，但同樣身處那個狀態的米拉自然沒關注到她的反應，只是默默發出一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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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那人『討厭』的點。每次口口聲聲說為她著想，殊不知到頭來只是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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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獨自」下去，那傢伙對本可以好好指導的孩子放任不管，由此去延緩她任何成為學者的可能性——不曉得是不是工作中積攢的勞累在這時體現了出來、亦或是對那孩子的遭遇感到憤恨不平，蘇菲從米拉的話語裡聽出了些微的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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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後來怎樣了？」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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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恐怕還在生那人的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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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沒和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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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是和好了。可是實際上又是怎樣，誰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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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能這麼簡單就知道一個人的想法，誰也用不著那麼辛苦——說著說著，米拉偶然與蘇菲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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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她別有深意的微笑後，米拉倏地別過臉，並急忙補充道，「我是說那個客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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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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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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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話題就這樣在米拉不意間逃離蘇菲的眼神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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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一段時間，兩人都只專注於周圍的景物。像是擺滿各式書籍的書櫃、像是歸納在一處的各種藥瓶、像是起居室裡的鮮艷沙發與躺在它身上的白袍、像是玄關處專門為一人設計的掃帚跟長袍的掛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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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時計台再次發出疑似銅鐘被敲響的聲音、直到杯子再也沒留下任何殘渣為止，蘇菲這才悠然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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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孩子，是不是還不知道自己不是那位客人的親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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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應該還不知道吧……畢竟『她』也沒特地去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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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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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以這句帶有強調意味的短語為始，蘇菲不以為意地讓米拉將視線抽回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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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個比方，」她說，「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是那個孩子想成為學者的理由……只是因為『父母』曾是那裡的一份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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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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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蘇菲捕捉到那張愁容底下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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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沒當即揭穿，而是面帶愜意地輕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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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那個孩子以為那所學院是她父母曾經就學過的地方、要是那個孩子拼了命想要成為學者，只是因為這樣就能讓她自豪地對著其他人說——『我成為了和我媽一樣的學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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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有股巨大的衝擊撞擊自己的心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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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米拉臉上僅剩的從容忽地消失得一乾二淨。這或許是蘇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見到她瞳裡的紫羅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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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她雙手不受控地相互扶持著，一臉因訝異而忘了怎麼呼吸的樣子，甚至沒那個餘裕去糾正自己不意間揭露的「母親」身份時，蘇菲只是欣然地背靠椅背，把目光放往她稍早留意到的，那個天花板上的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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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繪圖。用了大量的藍當背板，在騎著掃帚飛行的魔女身旁畫了大量鳥兒的，再也普通不過的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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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些只是我的臆測罷了。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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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閉上雙眼，仔細想像了一遍那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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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無際的蔚藍裡，有著兩位騎著掃帚飛行的「魔女」。一位是早已年過花甲的女性，另一位則是她那「始終如故」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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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身穿一樣的長袍、背戴一樣的肩包、目光炯炯且堅定地向前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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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途中偶遇魔力不足的意外、縱使途中結伴的鳥兒出其不意地順走自己的糧食、即便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困難阻擋在她們面前，想必她們也不會停下腳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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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真的這樣的話，如果她們最後能相互理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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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兩人兜了那麼大圈子，卻只是為了陪在彼此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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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沒蘇菲想像中來得久，隔了她幾個座席的座位上傳來了「是啊。」——那像是有東西咽在喉裡的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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