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火除夜 - 第一章　殘火

人總是寧願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烈日之下，也不願讓別人知曉自己的惡行。

「姑且不論你這個未成年為什麼晚上十一點會出現在紅燈區，人家小情侶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去找麻煩？」

擁擠、悶熱的空間裡瀰漫著灰白色的煙霧，從滿是鬍渣的嘴裡吞吐而出，從菸灰缸裡尚未燃盡的菸蒂升起，雜揉成愁雲裊裊。

褚炘抬眼看向桌對面的男人。對方緊鎖眉頭，眼眶下浮現淺淺的眼袋和烏青，鬍子大約四天沒刮，乾裂的嘴唇不停變換嘴型，每到激動處手就會跟著起舞。

這無聊又沒意義的幾十分鐘裡，褚炘一句也沒聽進去。

反正說來說去都是類似的因果，對於不願接受事實的人，解釋再多也徒勞。

直到一聲嚴厲的「你到底有沒有在聽！」，伴隨著手掌重重拍向桌面，警局裡其他錯愕的視線也隨之投來。

褚炘才近乎官腔地回道：「下次不會了。」

「你這不就等於『我沒在聽』、『下次還做』嗎？」

還真讓他猜對了。

褚炘的視線又落到了男人胸口跳動的魂火上，橙色光芒中不時竄出爆裂的火舌，正如他這人，剛正不阿，卻易感情用事。

「你這次要是還想用什麼『看到人家的火焰有問題』這類藉口來搪塞我……」男人威脅的話說到一半又作罷，轉而嘆了口氣，「哎，我都不知道從哪裡罵起。」

「不如等你想到了再叫我過來？」褚炘靠向椅背，反問道：「不會真有人把輟學的女高中生跟年近半百的異裝癖大叔當成小情侶吧？你們警察就是這麼說服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也是他們的交友自由。」男人無奈地說。好說歹說也算是看著這孩子長大，說話怎麼越來越不客氣了？

「褚炘，等到你今年生日一過，這些事就不是那麼輕易能擺脫的了。」

男人臉色凝重，敲了敲擺在一旁的卷宗，「案發當時，顧婉和朱德明只是坐在Eclipse Lounge的沙發座正常交談，你就突然出現，還把桌上的酒潑到顧婉臉上。」

「然後一把抓住她的臉，把她壓制在牆邊。」褚炘自己順著補充道，「我這次可沒有做出很嚴重的傷害性舉動。」

「不然你還想怎樣！」男人失控地吼道，胸口的魂火也隨之高漲的情緒在瞬間猛烈燃動。

褚炘感慨著這人依舊如此好懂，同時因長時間的無效溝通，心中的煩燥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重點是你能意識到整件事有多荒謬嗎？」男人還在自顧自地不解，試圖給褚炘的行為找個合適的理由，「不知道還以為是顧婉前男友找上門……你不是吧？」

「小玫不得把我宰了？」

「我也會把你宰了。」男人意識到自己有點私人情緒，連忙咳了兩聲，重新回到話題上：「要不是我有同事恰好在附近執勤，及時阻止你，天知道你會幹出什麼來？」

褚炘面無表情地「啊。」了一聲。說到這個就來氣，差點成功的事經過這麼一拖，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算了吧，生死有命。

那個變裝大叔看著也不像善類，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

這不是褚炘第一次做出這種常人看來無法理解的攻擊行為，具體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對話開頭已經被男人刪除選項的「清除變質的魂火」。

放任那些扭曲的慾望與黑暗無邊無際地滋長，只會成為妖靈肆意蠶食的養料，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從路邊等公車的小學生，到街角吃滷肉飯的普通上班族，這次更是針對一個手無寸鐵的柔弱少女……」

對，就是他現在說的這些，其實還有好幾次，只是沒被他發現。

「光是潑酒跟抓臉就足以構成傷害罪，何況人家女孩子還有精神問題。」男人溫暖而明亮的魂火明明滅滅，顯示出他內心的動搖，「如果對方母親追究，證明她女兒的病情因為這事加重，你就真的要去少年輔育院了。」

愛關就關，垃圾人生。

男人鄭重其事地開口：「褚炘，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褚炘深吸一口氣，依然決定緩緩吐出那個無數次被否定的事實。

「除妖。」

話音落下，雙方都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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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男人那時候還是個新入職的菜鳥，才剛在自家轄區巡邏沒幾個月，就成了第一時間到達褚家滅門血案現場的警察之一。

那天清晨，值勤室接到報案電話，稱晨曦花園社區42號13樓散發出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而後警方便迅速趕到現場，目睹了令他們終生難以忘懷的慘況。

隨著未上鎖的大門被推開，那股隱隱約約的血腥味霎時在幽深的黑暗中撲面而來，吞噬所有感官。

男人閉氣走進屋內，腳下踩著令人不安的濃稠液體，摸索著打開了電燈開關。

「噠」的一聲，燈光突然亮起，滿桌的豐盛菜餚映入眼簾。然而在悶濕的環境裡放了一夜，飯菜早已失去鮮豔動人的色澤與香氣，取而代之的是乾涸的油脂和微微散發的腐臭。而這些異樣又被更加令人作嘔的氣味和強烈的視覺衝擊所掩蓋。

只見女主人跪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臉頰伏在餐桌上。她的雙手和頭顱被廚房裡的刀具貫穿，牢牢地固定在桌面，形成一種如同膜拜般的詭異姿勢，彷彿在無聲地向佳餚致敬。那蒼白纖細的手指上綻開的豔紅，在滿是死氣的屋裡顯得格外刺眼。

同是新人的同事僅瞥了一眼，就扶著牆狂吐不止。

灑落的湯汁混雜著血水和他的嘔吐物，在地面蜿蜒流淌，像是要將絕望滲透進每一寸地板。

男人竭盡全力抑制著喉頭翻湧的胃酸，還有對未知的恐懼，繼續深入搜尋房間。

隨後發現的是軀體同樣殘破不堪的男主人和女嬰。

直到最深處的主臥室房門被推開，他終於找到了唯一的倖存者，年僅七歲的褚炘。

現在的褚炘，讓男人不禁想起那個陰暗的清晨。

「我知道那件事對你的影響有多深，不，不能這樣說，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你的感受……」

完美避開正確答案的胡亂猜測，終究是被繞回了最不願提起的原點。

褚炘當即站起身，「如果這是你心中的答案，那我現在就可以走了。」

「等一下！」男人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褚炘的手腕，又小心地放開。

對男人來說，自從那天發現褚炘在那場慘劇中奇跡般地活下來，想辦法讓褚炘的生活回到正軌，過上與常人無異的日子，似乎早已成了他無法忽視的責任。

饒是如此他還是不知道怎麼道出溫馨又好聽的關切，也不知道曾經安靜乖巧的男孩，何時開始滿口怪力亂神。

只能像個笨拙的老父親。

「我只是……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

「你過度關心了。」

許多尖銳的想法和反駁到了嘴邊就化作泡影，褚炘的語氣還是和緩了下來。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

男人的眉頭逐漸舒展，明白褚炘這是在釋放友善的訊號，轉而說道：「晚點一起吃飯吧！小玫今天回來，出去吃頓好的！」

褚炘沒再多回應，背過身淡淡地揮了揮手，「考慮。」

可惜即使有再多的善意，也無法彌補他們之間的隔閡。

不僅因為他們對世界的理解截然不同，還因為褚炘確實如男人擔心那般，有著難以克制的殺人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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