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他們在不同城市輾轉演出。
梅德諾注意到她開始修改自己的劇目,話雖如此,她只是修改了一些臺詞和演出細節,並無很大改動。梅德諾把塞雷娜每一次嘗試看在眼中,心中出現一個想法。
清晨,夏日的太陽剛在山脈之間露臉,清涼的空氣便連同夜晚的黑暗一起快速藏匿到世界的另一邊。梅德諾早起照顧馬匹,不料看到塞雷娜從遠處回到自己的馬車,在馬車旁發呆。
放空的深棕色眼睛眨了眨,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是梅德諾。
「早安。」塞雷娜笑著打招呼,梅德諾看到她憂傷的表情,回答:「早安。今天這麽早起來,是要練習嗎?我能幫上忙嗎?」
塞雷娜本想深呼吸平靜心情,但無論呼入多少空氣,也無法將心胸中的沉重鬱結呼出身體,她苦笑直言:「我的確需要你在我身旁。」
梅德諾站在塞雷娜身邊,默不作聲。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剛才找了個水井懷緬她。」
青年臉上略顯驚訝之色,然後靜靜地聽塞雷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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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雙親創建了這個馬戲團,父親成爲團長之前負責表演雜技,而母親則會表演歌舞。他們從很久以前便到處巡迴演出,從默默無名的表演者,變成了聲名大噪的拍檔。
是的,團長是我的父親,相信你早就察覺到了吧。
馬戲團的規模越來越大,父親成爲了馬戲團的管理人,而熱愛舞臺的母親依然不斷演出。父親告訴過我,就算母親生病了,受傷了,勉强自己也堅持要上臺演出。幾年後,我出生了,母親便親自教我唱歌跳舞,當我長大之後,還會和我同臺演出。那時候,收到最多鮮花和打賞的就是我們兩個。我還記得,母親站在臺上,觀衆不斷把花、錢幣和手帕扔上來,她如寶石般被那些讚美簇擁,她大方從容地微笑著,然後在花朵中挑選出紅色的花朵,別在我和她頭髮上,和我一起享受著每一個華麗的時刻。
不論何時,我都記得那時的母親是多麽美麗。
從那時開始,我立志要成爲那樣璀璨奪目的寶石。
然而好景不長,母親聲音逐漸沙啞,甚至失聲,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從關節痛,到全身每一根骨頭都痛。她一直都很健康,也從未有過大病。上天要和她清算前半輩子的健康和勤勞般,不論看多少位醫生,吃多少藥草,也無法讓她的情況好轉。
很快,母親退居後臺,終日躺在病榻上,她因此大受打擊,一蹶不起。雖然馬戲團蒸蒸日上這件事令她很欣慰,但我知道她心裏十分難受。每當我站在母親的馬車外,就算她盡力壓低聲音,我依然可以聽見她的哭聲和嘆息。我每次都會因爲那聲音而痛心,卻不得不裝作無事,然後進入馬車照顧母親。她爲了不讓我擔心,也强行藏起自己的悲傷。爲了讓我們不用再强顔歡笑,我會每天給她講舞臺上發生了甚麽,後來我用空餘時間造了一把簡陋的輪椅,偶然帶她到處逛逛。
我以爲我所做的能夠令母親好受一點。
我平日不會這麽早起,然而在那個夏天的清晨,我在夢中驚醒,心緒不寧,瞥見外面正要日出,便想和母親去看日出,順便放鬆心情。我去到母親的馬車,卻發現母親不在馬車裏。馬戲團裏的所有人馬上起來去找她。我一下子就在周邊找了個遍,最後跑到遠方的河口處,然後,看到河邊的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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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到這裏,蹲在地上的塞雷娜抱著自己的頭,修長的手指穿插在頭髮之中,把頭髮攪得一團糟:「她就在河裏。河口較淺,多石,她的屍體卡在石頭之間,不然,她早就隨著河流漂流到大海裏去了。
「就算在那個時候,上天也要將她困在一個小小的河口中。」
梅德諾沉默,不用想也知道,那個畫面對年幼的塞雷娜來説,一定是個永世難忘的陰影。
塞雷娜緊抓著自己的頭髮和衣服,吸了吸鼻子說:「我好恨我自己,爲甚麽我會覺得我所做的能夠讓母親開心起來?我憑甚麽令她幸福?我明明知道她想要怎樣的生活,但我就是無法給她。
「她想要無邊無際的天空,我卻把她放在一個玻璃瓶裏面,然後自以爲自己做了令母親高興的事,那樣我自己也能高興起來了!
「時至今日,我依然痛恨自大自私的自己!」
塞雷娜的聲音越來越大,她嘶吼出最後一句,然後跌入沉靜的悲憤中。一會兒,塞雷娜便抓起裙子胡亂地擦臉,然後昂起頭,粗暴地抹去眼淚,吸吸鼻子:「不好意思。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往我都能以平常心去懷緬她,剛才也是。只是現在......」她的眼角處又有淚水溢出,她馬上擦掉,「天,真丟臉。」塞雷娜苦笑,她眼前出現了一塊絲質手帕,是梅德諾遞過來的手帕。
塞雷娜轉向梅德諾,後者說:「漂亮的裙子不是用來擦鼻涕的。」塞雷娜捏起手帕一角:「難道就應該用漂亮的手帕擦鼻涕?」梅德諾微笑著把手帕塞進她手心。
塞雷娜毫不客氣地用手帕擦乾净了臉,平復好心情後說:「這七年來,我都會在她的忌日把一朵花扔到河中,如果沒有河流的話,那就把花扔進井裏。」她把手帕揉成一團握在手心,「我希望那朵花能夠代替她,自由自在地飄到遠處。歸根究底,這也是一種自以爲是的行爲吧。當時,我們找到屍體之後,父親決定把母親的屍體撈出,送到海邊,扔到海中。」
梅德諾察覺到一些細節,看來塞雷娜講述她的故事時,隱瞞了不少細節和前因後果。
塞雷娜沒有注意到梅德諾的表情變化,她繼續説:「那時候父親很平靜地送走了母親。我不明白他爲甚麽能這麽釋然,也不明白他爲甚麽會這麽做。如今回頭一想,父親一定明白母親的意圖,所以他才選擇尊重她的選擇。與其在病床上腐爛,不如隨著海浪漂流。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麽選擇。」
塞雷娜低下頭:「我永遠都無法忘記母親,她以前的笑容,還有她死時,那蒼白絕望的臉,我都無法忘記。我無法把自己困在一個地方,我想活得像海鷗一樣,自由自在,盡情享受生命中每一刻,每一個人的讚美。」
梅德諾點頭表示明白。塞雷娜「哈哈」地小聲笑起來了:「我們算是被連接起來了嗎?」梅德諾認真肯定道:「一朵美麗的花死去時,也不會在泥土腐爛,而是讓花瓣隨風飄走。」
梅德諾逗笑了塞雷娜:「説得真華麗,小作家。」然而,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可是呢,不是所有東西都這麽簡單的。就算人們互相理解,你所説的那種偉大的羈絆,也不會輕易出現。」
「爲甚麽呢?」
「單是互相理解,那又能怎樣?」塞雷娜說,手中捏著手帕,「我的父親一定理解母親的想法,但那又如何?他可以治愈她的疾病嗎?就算理解,人也會因爲各種原因而無法變得幸福。」
塞雷娜雙眼望著空虛的天,喃喃道:「就算是風,也無法帶走早就被踐踏在地上腐爛的花瓣。互相理解是一個難關,在這個難關之後,前往幸福的道路上依然苦難重重。」
梅德諾看著塞雷娜思考:「嗯。人生充滿了苦難,但是,這不代表我們無法得到幸福。」
「你説過,得到幸福,是因爲人們互相理解,所以他們能夠同心協力創造幸福。而人們之所以能互相理解,是因爲人們表達了他們的想法,然後人們發現他們擁有同樣的想法。」
「是的。」
塞雷娜低頭,艱難地坦白:「但是,問題是,我們沒有同樣的想法,也沒有同樣的期盼。歸根究底,我連自己想要甚麽也不知道。」
「那不如先解決最初的問題吧,妳想要甚麽呢?想要怎樣的幸福呢?」
塞雷娜默默思考的同時,梅德諾看著浮雲說:「我曾經有過自以爲自己清楚自己在做甚麽的時候,也有過迷茫的時候。出來游歷六年了,遇到瑪嘉烈小姐之後,我才明白我這趟旅途的意義。」
塞雷娜問:「你這樣説,我倒想知道,她做了甚麽。」
「她告訴了我她和她的愛人之間的故事呢。瑪嘉烈小姐的愛人是神子,同時也是個女孩子。就算經歷了很多苦難,她們依然深愛著對方,就算走到世界的盡頭,也要和愛人重逢。她們的愛情如此偉大、美好,洗滌了我的内心。
「只要妳懷著心中的愛,就算有多少苦難阻止你們得到幸福,也能打敗那些苦難的。」
梅德諾説完,久久沒聽見塞雷娜回應,於是向她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她震驚的表情。
她緩緩開口:「你......不討厭神子?也不反對她們那樣的愛情?」
梅德諾不解:「美好的事物就需要被讚頌,沒有反對的必要啊。」
她依然驚訝,完全無法組織自己的話語:「啊,額,我也不反對,但你這個態度,也太,罕見了吧......」
梅得諾失笑:「也許是吧。我就是一個想日日夜夜歌頌偉大感情的人。」
塞雷娜張著嘴,還想説點甚麽,但此時街上陸陸出現行人。雖然在這個大陸上,教會沒有那麽大權力,但這不代表人們可以隨意討論神子和邪神的話題。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中斷了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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