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姜陶連府門也不願邁出了,唯恐遇見相識同僚,不堪承受對方或明或暗的異樣眼光。
經此一番折騰,幾人終於如夢初醒般想通關竅——除卻尋求姜清妍援手,竟已別無他途。
首由姜媛媛試探,繼而老夫人親自出馬,姜清妍一概以裝傻充楞應對,只推說不知神醫去向,更不敢貿然勞煩瀚王殿下。
萬般無奈之下,姜陶只得差人傳喚姜清妍至書房詳談。
然則自午後枯候至夜幕低垂,依舊不見半點人影。
盛怒難抑之下,他氣勢洶洶直闖水雲居,卻見姜清妍衣冠端整,容色沉靜地端坐案前品茗閱卷。見他風風火火而來,她才從容擱下書冊,氣定神閒地坐定不動,彷彿早有所料,專候於此。
姜陶細細打量著這個女兒,昏黃燭火映照下,那絕麗的容顏雖噙著淺淡笑意,卻隱隱透出清冷疏離之感。周身彌散的貴冑氣度,早已不見半分昔年鄉野稚氣的殘痕。
究竟是從何時起,此女竟掙脫了他的掌控,生出了自我心念,蛻變為一名真正的名門貴女?
「清妍,你……可是仍在怨怪為父?」
聞得此問,姜清妍面上笑意加深,明眸輕眨,神色既坦率又無辜:「是。」
姜陶喉頭一哽,強壓怒火:「清妍,你年紀尚輕,世事多有看不透之處,為父……實有不得已之苦衷。你去延請神醫為父診治,日後為父必定傾心待你母女二人,我們一家三口共享天倫之樂,可好?」
姜清妍默然不語,只以清冽目光注視著姜陶演繹父女情深。
室內陷入一片令人難堪的沉寂。姜陶焦灼難安:「清妍!你莫非信不過為父?此番事端皆是意外!難道連你也認定是為父對你下藥?這對為父有何益處?若當真是我下藥,又怎會不自覺飲下那碗湯羹?」
姜清妍佯作沉思,俄頃微微頷首,儼然已被言語打動。
姜陶見狀精神一振,再接再厲:「乖女兒,我終究是你生身之父啊!還有你的祖母與你的親姊,你豈忍心見我們身陷藥毒,卻求醫無門麼?」
耳聞「乖女兒」三字虛情假意,姜清妍終於繃不住,「噗嗤」一聲輕笑出聲:「如何不忍?這豈非爾等作繭自縛,與我何干?」
姜陶臉上虛偽的慈藹面具驟然碎裂。他驟然醒悟,姜清妍從頭至尾皆在戲耍於他!面色倏然陰鷙,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姜清妍!你究竟要如何方肯請動神醫?」
喲,這是撕破臉皮,不再做戲了?
「你與我娘親簽下和離書,我便請神醫來為爾等診治。」姜清妍語調平靜,信手拈起杯蓋,輕撫碗沿,吹散熱氣後,方淺啜一口香茗。
「你竟敢教唆雙親分離?果真是鄉野長大的孽障,有娘生無娘教的東西!不知禮義廉恥!此乃滔天不孝之舉,你可明白?!我告訴你,此事絕無可能!」姜清妍一席話氣得姜陶暴跳如雷。
「我流落鄉野,難道不是拜父親所賜?」
「什……什麼?你在胡說什麼?」對上姜清妍那洞悉一切、波瀾不驚的淡然目光,姜陶心頭猝然掠過一絲驚惶。
姜清妍卻懶得與他虛與委蛇,素手逕自朝門扉方向一指:「若無應允之意,便請自便。」
「你究竟意欲何為?」姜陶厲聲質問。
「字面之意。」
姜陶只覺喉頭腥甜,怒火中燒,恨不能立時砸了這水雲居。然則情勢比人強,焦灼掙扎之下,他終究咬牙妥協:「和離亦可!湯氏要走無妨,嫁妝需得留下!我倒要瞧瞧,一個棄婦離了國公府,能落得何等淒涼景況!」
「此事毋須父親掛懷。近日市井流言四起,不知父親可曾風聞?至於娘親的嫁妝嘛……若父親能翻改當朝律法,女兒自當無話可說。」姜清妍從容回應。
玲瓏侍立一旁冷眼旁觀,亦被國公爺的寡廉鮮恥激得幾欲破口大罵。
縱然是她這般身份,亦曉得女子嫁妝乃其私產。但凡稍顧顏面之男子,斷不會覬覦妻室妝奩。國公爺竟還敢如此理直氣壯地威逼脅迫!
姜陶已然被逼至窮途末路,只得咬牙切齒地退讓:「那你須先延請神醫前來!屆時我自會簽下和離書!否則你若臨陣反悔,該當如何?」
「那就勞煩父親先行擬妥和離書。否則即便神醫駕臨,亦不會動筆開方。」姜清妍淡然自若,竟將他最後一條退路堵死。
姜陶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重重踹門洩憤,繼而甩袖怒氣沖沖離去。
姜媛媛與老夫人仍在逸養院內翹首盼著姜陶歸來。一見其身影,滿懷期望地追問:「父親!如何?妹妹可曾應允了?」
「我兒!清妍怎麼說?」
姜陶陰沉著臉落座椅中,眼底殺機翻湧:「這個忤逆女!竟以和湯氏和離相脅!否則便不允請神醫!」
姜媛媛一聽,心頭明瞭姜清妍確有此能為,急忙勸說:「父親!那湯氏之心早已不在國公府,您就應允和離吧!」
事關自身福祉,老夫人亦連聲附和:「那湯氏佔著國公夫人之位,卻生不齣兒子,前番還敢對你動粗鞭笞!老身早就說該休了她!我們國公府容她這些年,已是仁至義盡!我兒,正好可另娶一名門貴女!倒是那湯氏,一個破落貨離了國公府,世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屆時落得個晚景淒涼,豈非大快人心!」
姜陶經此勸說,縱有萬般不甘,思及湯氏日後形影相弔、備受世人嘲諷的慘淡光景,心頭竟也湧起一陣病態的暢快。
待她日後哭求回頭——哼,為時已晚!
「也罷!和離便是!」
得悉姜陶應允之訊,姜清妍旋即著手安排。
一行人抵達懸醫閣,古尋為其一一診脈開方。老夫人與姜媛媛情況尚可,服上數帖藥便能痊癒。姜陶卻是大不相同,古尋言明其服藥後,尚需長久精心調理方可。
姜陶雖心有不甘,然古尋直指其平日過度依賴虎狼之藥,早已虧空底子,叮囑其務必節制行事。
此語一出,他再不敢聲張,只得灰溜溜地收斂心性,埋頭服藥。
只是古尋未曾明言:他的身子,縱使窮盡世間良藥滋補,也是不可能再復舊觀了。
姜陶既懷揣一線希望,亦將和離書付予湯氏。思及將與愛女分離,湯氏心中難免牽掛不捨。
「娘親莫憂心於我。且想想此番遭遇。您只消速速脫離此地便好!」姜清妍堅定勸慰。
湯氏憶起前事,確是心有餘悸。此劫徹底澆熄她對姜陶最後一絲幻想。她不能再怯懦退縮了。
凝視女兒堅毅而溫柔的目光,湯氏笑著點點頭:「好,清妍,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走吧,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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