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16 \繆絲 (下)\

容裕抿唇，手指攥住地面的一把草。

其實是能猜到的。

出門以前，他聽到母親和舅舅在客廳說話。

你也該好好踏實過日子了。待業、失婚且酗酒的長姐在對弟弟訓話：都大學畢業好幾年了，怎麼還在拍照，不務正業。聽姐姐的，好好找間公司待著，別再玩了。不要給阿裕當個壞榜樣。

弟弟冷冷地答：虞珍，你如今有資格教訓我嗎？

「阿裕，」虞因伸手撫摸相機：「虞珍曾經也很討厭我，就像我現在討厭虞珍一樣。我是父母求神拜佛乞來的、能繼承香火與家業的小兒子。」他冷笑一聲，「可惜是個廢物。」

容裕大概知道故事後續的發展。後來外祖父母發現小兒子不愛讀書、沉迷攝影，打罵過仍是玩物喪志，性情越發乖張；反倒是女兒成績優異、光宗耀祖，於是偏愛的天秤漸漸傾側。

勝利者自然再也無須憎恨腳下的失敗者，因此虞珍成為了和睦友愛、恨鐵不成鋼的長姊。

「那舅舅其實也很討厭我吧。」容裕忍耐著渾身發寒的感覺，低下頭，將兩條青綠的雜草編織成麻花，又小心地解開：「所以才會告訴我，媽媽討厭我。」

虞因笑了一聲。

容裕不敢抬頭。他害怕分辨舅舅的表情，在手臂伸過來的時候也瑟縮了一下，閉上眼睛。但疼痛並沒有襲來，身體反倒陷入了溫暖的懷抱裏，甜美的香氣淹沒他。

虞因抱住了他。

「我不是沒有想過要毀掉你，阿裕。」虞因低低地道：「可是當老頭子撕碎我所有照片的時候，你花了一整晚把碎片拼貼起來，悄悄地還給我的時候......我改變了主意。」

少年沒有說話，待在他懷裏一動不動。

「阿裕。」虞因閉上眼，「我教你那些事情，不是想要傷你，更不是要報復虞珍。」他用下巴抵著容裕的頭頂，低沉地呢喃：「我只是覺得，如果那時候有人教我看清楚就好了。我就不會那麼......失望......」

容裕感覺到抱住腰背的手臂收緊，用力將自己按在舅舅的胸口，不允許自己動彈，窺視舅舅的表情。

他愣住。十三歲的年齡差距總是讓他仰視舅舅，覺得舅舅是個特立獨行的、無畏無懼的大人。

但或許，偶爾，他也並不是那麼的無畏無懼。

容裕將臉埋在馥郁的衣襟裏，慢慢抬起手臂，回抱肩膀微微顫抖的虞因，輕拍他的背。

「舅舅，」他小聲說，「看，蝴蝶來了啊。」

虞因回頭。

果然，有燕尾蝶不知何時飛來，停在那件綁在樹上的披肩上，豔藍的翅膀瑰麗異常。他鬆開容裕，匆匆過去調整相機位置，抓好光影角度，屏息靜氣地對焦，按下快門。

喀嚓，喀嚓。

一隻，兩隻，三隻。蝶群翩然而至，三五成群，有些落在披肩上，飛到花叢間。虞因追逐著蝴蝶的身影，入迷地拍了許久，才想起外甥還在。轉身一看，那孩子已經挨著樹幹睡著了，手指間鬆鬆地攏著編成螳螂模樣的草條。

日光灑落樹蔭，光斑打亮那張單純稚氣的臉龐。纖長的眼睫垂落，清風徐徐吹來，臉頰邊細碎的髮絲尾梢輕盈飛揚。

像天國青草地上純潔無瑕的天使。

虞因站著看了很久，過去解開綁在樹上的披肩。蝴蝶飛散開去。他蹲下身，將巨大的蝶翅披在少年身上，仔細地攏好邊角。

心頭浮起鬆散的愜意。這並不是能夠捕抓鏡頭的好心境，於是虞因索性挨著一顆大石盤腿坐下，閉眼假寐。

和煦的風繚繞身周，能清晰地聽到草葉與花朵摩擦的細碎響動。隔著眼皮也依稀能感覺到天光微微明暗，彷彿遠空有薄雲浮過。

再次睜眼時，恍如隔世，又彷彿時間從未流逝。虞因伸了個懶腰，正打算起身時，愣住了。

茂盛的枝葉間，金色的光線斜落，蝴蝶翩飛。樹下酣睡的少年身上，有許多隻燕尾蝶優雅地合翅，停駐在他身上。其中一隻豔藍的燕尾蝶棲在他鼻尖，輕輕地閃動瑰麗的翅膀。

彷似不在人間。

虞因呼吸停了一息。

他看過很多美麗的風景：峽谷血紅的日落、雪地綺麗的極光、草原飛奔的羚羊。可是這是平生第一次，眼前所見讓他有這種......心魂為之所撼，瞳孔放大的感覺。

他迅速扭轉相機對準樹下的少年，食指輕搭上快門。對焦的白圈浮現，在指腹壓下快門那一刻，虞因屏息靜氣，手指幾乎在發抖。

喀嚓。

那是心底最深處的門解鎖敞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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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icture 雜誌第六十二期《繆絲》專題訪談摘錄

......拍下《蝶吻花》對我來說是一個人生轉捩點。除了讓我在二十五歲奪下宿尼世界攝影大賽冠軍，也使我對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年輕的時候認為一張好照片是在於構圖、光線、顏色與線條，執著於精進技術。是那張照讓我頓悟：真正的美，是電光火之際，震撼靈魂的一個瞬間。

我找到了此生的繆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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