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9 /帷幕/

記者們離去後，或許是人數驟減，病房的冷氣忽然變得很冷。鄭子瑜抱臂坐在靠牆的椅上，拉了拉棒球外套的衣襟。他冷眼看著站在床邊和容裕低聲細語的虞因，又轉頭看著他身旁的女醫生。

女醫生察覺他眼神裏的質疑，轉而瞥向門口的玻璃窗，無可奈何地輕歎。窗口裏一黑一白的兩個模糊人影正低聲談話，是院方的主任在與西裝革履的律師交涉。

鄭子瑜皺眉。

那些記者衝進來時，虞因恰好在場，漂亮地解圍，責怪院方看護不力，再讓律師強勢施壓，行使監護人的權力探望容裕。

時機太巧了。讓人懷疑，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巧合。

「阿裕，沒事了。有舅舅在，舅舅會保護你。」虞因握住容裕纏了繃帶的手，溫和地道：「聽說弄到傷口了，痛不痛？」

穿著墨綠麂皮絨面外套的男人很有紳士氣質，明明眉頭緊鎖憂心忡忡，談吐卻還是溫文爾雅。

少年挨著枕頭沒有出聲，任他拉起自己的手左右端詳，安靜得看不出剛剛神經質地大叫「蝴蝶」的樣子。

「剛剛換了繃帶，沒有甚麼大礙。」

虞因轉過頭，望著冷不丁答話的鄭子瑜，露出個帶有歉意的笑：「子瑜，剛剛沒顧得上和你打招呼。」

「沒關係。」鄭子瑜淡聲道。

「你一直在這裏照顧阿裕嗎？」虞因伸手拉下披在容裕肩上的紅色棒球外套，用自己的外套取而代之，然後起身將棒球外套遞給鄭子瑜，微笑道：「雖然有你這個醫學生在我很放心，但你考試應該很忙，還是要注意不要太辛苦。」

鄭子瑜別過眼：「還好，很快就考最後一科了。」他揉了揉眉心，又直勾勾地盯著虞因：「看阿裕剛才的反應，他不是第一次被這樣騷擾吧？」

平淡的話語暗藏刺針，病房內的氣氛一瞬沉凝。

虞因唇角笑意一滯，偏頭時鏡片閃過寒光。他抬手摘掉眼鏡，露出疲憊而俊美的臉，長長嘆息。

「當我的外甥確實不輕鬆。」虞因掏出手帕，擦了擦鏡片，緩緩地道：「我的私生活總是受到各方關注，連帶著阿裕也承受不少壓力。但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至親，和別人不一樣，」男人慢條斯理地戴上眼鏡，手掌覆住容裕的手：「至少我不會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將他棄之不顧。」

最後一句話猝不及防地刺傷了鄭子瑜。他猛然攥緊椅子扶手，用力得指節發白，下意識瞥向容裕。

但身為話題中心的容裕披著那件墨綠麂皮絨面外套，呆呆地望著對面的牆，眼神是散的，好像甚麼都沒有想。

他或許沒有想起自己在母親喪禮不久後就被趕出鄭家的事情，但鄭子瑜記得。記得少年穿一身孝子白衣站在暗沉的客廳裏，卑屈地絞著手，虛弱地哀求：叔叔，請、請讓我留下來，我不會......添麻煩的。真的。

灰濛濛的雨影在客廳裏流動，在冰冷清脆的雨聲中，那張蒼白的臉望過來。而那時鄭子瑜站在沉默的父親身邊，低頭迴避了他惶然的目光。

問心有愧。

所以此時在病房內，鄭子瑜也迴避了虞因的目光。

或許是出於風度，虞因也點到即止，並沒有乘勝追擊，轉過頭去，溫和地與容裕說話：「阿裕，餓了吧？」

他推開鄭子瑜買來的粥，取出自己帶來的保溫壺，解開襯衫袖子的袖扣，優雅地捲高袖子，才旋開了保溫壺的蓋子。

老火湯的醇香讓人不禁咽口水。但湯匙遞到容裕手邊，他也沒有一絲反應，仍然是出神地望著對面牆壁，任憑湯匙滑過指間，掉到被子上。

「阿裕，你今天甚麼都沒吃過，至少要喝湯。」虞因撿起湯匙，再次把湯匙遞到容裕手裏，看外甥仍然心不在焉，就加重了咬字：「谷谷。」

少年渙散的眼睛略微一動，終於聚焦在眼前的大人身上，眼神茫然。

「喝湯。」

容裕遲鈍地收攏手指握住湯匙，低頭喝起了湯，沒有耍半點性子。

他果然還是最聽他舅舅的話了。

「乖。」虞因微笑道，「待會菀兒姐姐來看你，會帶雞蛋糕給你吃。」

容裕手抖了一下，湯匙敲到保溫壺，發出一聲輕響。

「不要，」他遊魂似地呢喃，「不要她來。」

鄭子瑜眉心一跳。菀兒？是那個女明星，虞因的女友？

剛剛記者說容裕受傷時，她也在虞因家裏。

容裕受傷時，她也在嗎？

「阿裕，沒關係的。」虞因俯身，細心地用紙巾擦容裕沾了湯汁的嘴角：「如果你不想見她，就不見吧。」

注意到外甥額角上貼了創可貼，虞因眉毛一動，以左手溫和地捏住少年的下巴，讓他抬高臉，然後伸手撥開額上的髮，湊近細看。

「是剛剛撞到了嗎？」

他的動作與剛才護士的動作重合。

鄭子瑜心底閃過一絲預感。

果然，容裕用力推開虞因，慌慌張張地下地，結果摔下床，膝蓋「咚」的一聲著地。

「蝴蝶，蝴蝶，蝴蝶！」容裕渾身發抖，試圖站起來，肢體卻癱軟無力。左右盼望之後，少年的視線鎖在坐在牆壁的鄭子瑜身上，跌跌撞撞地爬過去他腳邊時，肩上披著的外套掉到地上，瘦長的手指用力拽住鄭子瑜的褲腳。

他這個樣子好奇怪，像......

心頭泛開一陣詭異的寒意。鄭子瑜無暇多想，俯身攙扶他，少年就倉皇地鑽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顫抖變調的嗓音神經質地重複著：「蝴蝶、蝴蝶蝴蝶蝴蝶蝴蝶——」

像個瘋子。

一陣寒意如細針般刺入脊髓。鄭子瑜僵硬地伸臂虛抱住那發抖的瘦削背脊，目光越過懷裏少年繚亂散開的烏髮，投向坐在床邊的虞因。

男人仍舊坐在床邊，青灰針織毛衣邊緣暈開濛光。他鼻樑上的無框眼鏡蘊一弧白金晨光，圈住那雙深色的眼眸。

「谷谷。」虞因輕聲道。「你嚇到子瑜了，別那樣。」

懷裏的少年雙手緊緊抓住鄭子瑜的衣襟。T恤的領口勒住後頸，但鄭子瑜沒有感覺。他木然地維持著擁抱的姿勢，腦袋一片空白，好像有萬千個念頭同時奔流而過，但又像甚麼具體想法都沒有。

別「那樣」。阿裕從甚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了？對了，這樣抱著他很尷尬。我不該這樣抱著他。尤其他舅舅還在這裏看著。可是現在推開他也很奇怪，剛剛我才推得他跌倒，怎麼辦——

「谷谷。」虞因像對小孩子說話一樣，語氣異常輕柔：「鬆手，別拉著子瑜的衣服。你弄痛他了。」

後頸壓力一輕。鄭子瑜低頭，見到自己皺巴巴的衣服，和容裕頭髮凌亂的腦袋。

「過來。」虞因輕歎了口氣。

懷裏的少年呼吸急促了起來，仰起頭。髮絲滑落，露出籠霧的眼眸。透明的淚水自眼角流淌下來，黏住幾縷髮絲。

像一隻淒楚的鹿。

鄭子瑜鬆開手臂，緩緩往上抬，然後停在半空，成了投降般的手勢。他別過頭，沒有再看淚流滿面的容裕。

虞因並沒有再出聲，就只是坐在那邊，微微傾頭，雙手交叉搭在膝上，很有耐心地等待。

病房裏安靜下來，就只有冷氣嗡嗡運轉的聲音。容裕低下頭，極緩地後退了一步，雪白的腳掌踩在碧青的地板上，腳背透出淡青的筋。下一步，他轉身，卻踏中掉在地上的外套，腳下打滑，好險沒摔倒，踉踉蹌蹌地剛好撲到床邊，被虞因接住了。

鄭子瑜克制住邁步上前的衝動，鬆開了握緊的拳頭，冷靜地定睛觀察。

「谷谷，不哭了，嗯？」虞因以手臂挽住外甥的腰，用低沉的嗓音哄道：「深——呼——吸——」

少年在舅舅膝上縮成一團，卻仍舊唸唸有詞。蝴蝶蝴蝶蝴蝶蝴蝶。那麼像個偏執的孩子在大人懷裏撒嬌。

蝴蝶。鄭子瑜將雙手插到口袋裏，垂下眼睛。到底蝴蝶是怎麼了。

「乖。」虞因掃著容裕的背脊，似乎對他這副歇斯底里的奇怪樣子習以為常：「這裏沒有蝴蝶啊，谷谷。」他放柔聲音，像說服一個小孩床底下沒有怪獸：「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沒有蝴蝶，以後都沒有。」

容裕沒有再唸了，只是肩膀抽動著，不知是在喘息還是仍在哭泣。

「別哭。」虞因雙臂環抱住容裕，下巴輕輕靠在他頭頂，在容裕耳邊低語：「谷谷，舅舅永遠是你的家人，就算結婚了，也不會不要你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容裕徹底安靜下來，伏在大人身上一動不動。

豐沛的陽光從窗口湧流，如神聖的琥珀之河般將病床上相依的兩人浸沒，病床白色的被褥折射耀目光輝，如同無暇雪光。

鄭子瑜是個外人，不該參與到這個溫情的時刻裏。他默默拾起自己的紅色棒球外套，悄然起身，走向病房門口。

咚！

一聲悶響引得鄭子瑜回頭。

「谷谷！」

他恰好見到臉色大變的虞因收緊手臂，死命抱住懷裏掙扎的容裕。披頭散髮的瘦削少年掙扎起來，像鶴鳥抖盡羽毛的垂死一搏。被舅舅反剪雙手按到床上時，他耗盡了力氣，嘶啞地喘息，寬鬆病人服下的胸口急劇起伏，烏黑的髮絲垂落床緣。

鄭子瑜望向牆壁上淺色的血跡，眼神再緩慢地移過去，定在容裕的臉上。全身像一瞬石化了，腦袋裏也塞滿石頭。

沒辦法行動，沒辦法理解。

鮮紅的血液自額角蜿蜒流落，如鮮紅的眼淚般，淌過少年的眼尾，隱入鬢角。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微微一轉，凝望僵立在原地的鄭子瑜片刻，眼睫就懨懨地落下來，拉下隔絕一切的帷幕。

從那天起，他就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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