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個月夜 - 啟明之章其一清醒的黃昏(3)

　庭院中不見平時整整齊齊的草皮，幾名黑衣人手持火把武器與父親正對峙著，灼熱的火光染紅天際，空氣中彌漫著焦土的氣味，母親被一群黑衣人的同夥團團圍住，寸步難行，現場的壓抑彷彿一觸即發——

「伊利亞斯，給我回去！不，你現在給我離開這裡！」

　父親的怒喝充斥著前所未有的狠厲，全身上下的氣勢包括眼神都有如要殺人一般！

　伊利亞斯生平第一次看見父親散發出真正的殺氣。

「可是父親！你們...你們...到底...！？」

「哈哈...！伊凡．拉瓦...或者該叫你『伊塔拉爾』？還真是護子心切啊！這小英雄眼下居然還不知道自己父母的真實身分？有趣，太有趣了！」為首的黑衣男子大笑著拍手道，迴盪四周的刺耳笑聲讓伊利亞斯莫名緊繃，握著長槍的手止不住地冒汗，手指顫抖不已。

　又來了...他又說了一遍！

　伊利亞斯慌亂到幾乎無法思考，快速看了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父親一眼，又望見母親那哀傷中透著歉意的眼神。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父親和母親明明都只是普通人，根本就不會是幾百年前的英雄人物—」

「呵，多可憐啊，還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英雄』的後裔嗎？伊塔拉爾，你真是…」

「閉嘴。」父親……不，伊塔拉爾的聲音冷冷地突然響起，才一個閃神，漆黑的劍刃便一瞬揮出，直指黑衣男子的脖頸。

「再講一句就讓你去見魔神。」

　黑衣男子先是愣了一秒，隨後嘴角一裂，輕輕抬手去碰那距離其要害不過一個指尖的劍鋒！

「伊塔拉爾，你的劍呢？」

　他的手竟有如透明般，直接穿過本應將其一分為二的利刃！

「還是說⋯你那把砍倒過魔神的劍，如今已經不在了呢？」

　伊塔拉爾眼中掠過一抹冷光。只見他右手一震，黑色大劍頓時粉碎無蹤，無視男子口中嘲諷似地，手掌略略翻轉間，一枚鮮紅的戒指在掌中立現：「伊利亞斯！接著，然後，走！」

　伊利亞斯僵直著伸出右手抓住在空中劃過一道像是流星殞落般，暗紅的弧光。

　雙腳死死地釘在原地。不是遲疑，也並非怯步。

「父親，我不能……我不能走！」

　不安的目光徘徊在父母之間，喉嚨深處好像火焰乾燒，下一句話遲遲接不下去。

　這一切多像是一場他無從插手的戲劇。

　誰知道自己的父母親，會是他生平最憧憬的英雄人物？

　誰知道自己才剛提出遠行的請求，卻永遠得不到一個明確的答覆？

　誰知道自己日夜嚮往的冒險，最後會以這種方式啟程？

「不、不管你們是露塔莉娜，還是伊塔拉爾⋯你們、你們都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伊利亞斯！！」伊塔拉爾的怒吼赫然拉高四周早已劍拔弩張的氛圍，「你一定要我這麼說嗎！！現在的你，不論是拯救，還是守護，你都不夠格！快走！！別讓我說第二遍！！」

　伊利亞斯感覺自己的心臟狠狠的被割開，然後給擊個粉碎——

　他終於沒再發出一點聲音。

　然而伊塔拉爾此時卻抬手，獨眼緊閉，似乎下定了決心，紅與黑的異樣能量在指尖纏繞迴旋，銳利勾勒的筆畫在空中留下一行有如鮮血殷紅的字跡，可以看見血跡正沿著深深掐入掌心的指甲滴落在地。

　伊利亞斯猛然想起之前在《勇者傳說》中看到的內容。

　⋯⋯伊凡在復活了露塔莉娜之後，將她封印到能與外界一切時間隔絕的「時刻陣」⋯⋯

「以吾之血，凝『術』之形。」

　伊利亞斯的身體似乎在那一秒真的被定住了。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束縛在原地，他不由得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伊凡！！住手！！」

　耳邊好像隱約傳來母親痛苦淒絕的喊聲，但是腦袋轟鳴不已。

「斷汝執念，記憶歸一。十界．易靈！」

　血字化為一道幽冥的閃光，世界開始扭曲撕扯，無限記憶中與現實的破片頓時覆蓋了伊利亞斯的視線。

　最終定格在眼前的畫面是伊塔拉爾那乾脆又決絕，卻哀痛得只剩下無奈的神情。

「…對不起。但是，你得學會一個人活下去。」

　——

　腦中有什麼東西被抽離了。

　不然面前的這幅景象是怎麼回事？

　伊利亞斯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恢復意識的。

「…我死了嗎。」

　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地面，無盡延伸的白色空間…

　好像跟自己以前聽說過「冥界」的樣貌完全不一樣啊。

「話說剛才...我到底...？」

　伊利亞斯絞盡腦汁想回憶起剛才...剛才…

　一片火光。

　一陣喊叫。

　一個秘密。

　一道術式。

　一隻決絕且哀痛的眼睛。

　模糊的影像一個個彼此交疊，又像是碎了一地的拼圖分崩離析。

　什麼都想不起來。

「是什麼事...我一定忘掉了什麼非做不可的事！」

　太陽穴傳來一陣刺痛，好像在呼應他的猜測。

「離開這裡吧。」

「這聲音...！？唔，是誰！」

　冰冷又陌生，卻有一絲熟悉的話音在背後響起。

　現在的你，不論是拯救，還是守護，你都不夠格！快走！！別讓我說第二遍！！

「可、可惡，是你！！」

　伊利亞斯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抓著那把長槍—斷月，指節因過度用力顯得有些泛白，還有一枚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通體鮮紅的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

　他下意識回過頭，握槍直指身後半虛半實的人影—

「你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剛才...剛才...！」

　人影只是神態自若站在一邊，當伊利亞斯不存在似地，身體閃都沒閃，自顧自開口：「孩子，忘掉這一切吧。有些事，不要參與也不要知道才是對你最好的做法。」

　平平淡淡，又毫無起伏的語氣好像在哪...？

　不對！！伊利亞斯用力搖頭，回過神來。

「憑什麼你認為我該怎樣，我就得照你想的去做！你告訴我—」

　一股莫名的怒火衝上心頭，他想都沒想便一把抓起斷月試著擊碎那彷彿要阻撓他得出真相的虛影！

「就憑你實力不足。」

　伊利亞斯一陣錯愕。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就用兩根手指輕而易舉接住斷月的槍尖，而且幾乎就在同一秒往他的心臟刺出一把漆黑長劍，伊利亞斯肯定自己要是再向前一步，這人會要了他的命！

「你...你...」伊利亞斯驚魂未定，立刻抽回長槍後還意圖再次給予人影一記側劈，不料他還沒看清對方的動作，槍尖又一次揮空，他一咬牙，只好往後退了幾步。

「沉著點吧，相信我，以你現在的心性，一輩子都別想變強。」

　伊利亞斯差點就講不出半句話。

「你到底是什麼人！？一直對我說這些...！」

「...我？呃...咳咳…」

　伊利亞斯此時才勉強分辨出面前那人的輪廓。

　持劍的男子一身全黑的劍士衣裝，略顯凌亂的黑髮隨便紮在腦後，右眼綁著的單眼眼罩絲毫不減另一眼散發出令人看著就喘不過氣的強烈威壓。

　好熟悉的形象…？

「我是…對，『傳說勇者』。」

　男子遲疑了一會，這才以不是很確定的口氣道。

「你？跟書裡的描述根本不一樣！」伊利亞斯警戒地上下打量男子，眼裡寫滿了不相信。「我最憧憬的人，才不會作出這種像是奪走他人的珍貴記憶這樣過分的事—」

「...唉。我會的，伊利亞斯。」男子輕嘆口氣，在伊利亞斯震驚的注視下，摘去右眼的眼罩，與左眼銳利的黑瞳截然不同的血紅讓他徹底愣住了。

「魔...眼？」伊利亞斯雙眼瞪大，低聲念出那個明明只有在童話故事裡才出現過的詞彙。「你...不可能...我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正打算向前再看看清楚些，然而下一秒一柄漆黑的大劍瞬間擋住了前路。

　那是....那把砍倒「魔神」的傳說之劍，「第零斷影」！？

「伊利亞斯，你跟我有什麼關係並不重要。看清楚了嗎？眼見不一定為實，你總有一天遲早都要知道如何分辨能相信的、和不能相信的，該拯救的、和不該拯救的，以及能成為強者、和不能成為強者之人的差別。記住。不要想辦法找回你的記憶，那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那、那我該怎麼做！」伊利亞斯急著打斷他的話，「你總不能就這樣讓我自生自滅吧！」

「別急。去選擇你相信的，答案自然會浮現。」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淡，「等到那時，我會讓你想起一切…」

　眼前的世界從此刻開始，逐漸被一道柔和的白光籠罩。

　終於不是夢境的裂解，也不是撕碎般的現實。

「等——」

　伊利亞斯還來不及講出最後一句話，一切的一切便徹底被那股溫暖吞沒。

「感恩聖神阿德洛斯大人神賜恩典！他醒了！」

　陌生又激動的叫喊聲無預警的闖入耳中，眼眶乾澀得有些刺痛。

　伊利亞斯艱難的睜開眼，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景象映入眼簾—

　他躺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周圍圍著三、四名素不相識的人。他們身上的衣著簡陋，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式，臉上同時浮現著擔憂與慶幸的表情。窗邊斜擺的是自己的長槍「斷月」，從窄小的窗口望出去，剛好能看見嫣紅得一片詭異的黃昏。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下一章啟明之章其二黎明中的死夜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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