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個月夜 - 啟明之章其二黎明中的死夜（2）

外人……嗎？

（……住在我們這裡的人都知道，聖神阿德洛斯大人可是在末日的黑暗來臨之前……）

（……這樣子小莎就可以在教會晚禱鐘的時候……）

（……處刑人大人可是『英雄』呢！消滅過很多可怕異端的『英雄』！）

（頭號異端『拉扎爾』……那惡魔甚至還揚言說要『殺了神』哪！……）

「黎米爾……處刑人先生。請等一等。」

還是說出來了——明明是最不該發問的對象，但為什麼總感覺他一定有我想知道的那些問題的答案？

「聖神大人在上，小弟弟，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呀？」

一陣雞皮疙瘩爬上全身。

「您、您是怎麼……」

「小弟弟，你的表情很明顯呢。」

黎米爾的眼睛瞇得更深了，表情好像在說「想不看穿你的想法也難」，沒錯，就是那種無所不知的嘴臉。

「開玩笑的，要問什麼的話請快吧，我待會還有點事。」

「那、那麼我只有一個問題。」

伊利亞斯清楚自己最不該對處刑人問的就是這個。

「黎米爾先生，我想請問，什麼是『異端』？」

「還真是出人意料的問題呢，呵呵。」

黎米爾的反應莫名讓伊利亞斯有點緊張。

他挑起眉，狐狸似的眼眸竟然睜開了，是一抹深邃的翠綠，好看得令人發毛的翠綠。

而處刑人仍以輕鬆得有如在閒話家常的口氣道：「寬容的聖神大人給世間帶來光明，無私地給予恩惠，而那些領受恩典卻不懂得感恩，不願接受聖神教誨，妄圖破壞祂庇佑下的秩序，又或是『異神』的使徒們，當然都是所謂的『異端』啦。」

「所以，您的工作……」

「是『處刑』喔。不過小弟弟別太擔心，只要沒做什麼特別不好的事，我並不會隨便對你動手腳的。」

伊利亞斯覺得自己的心臟此時都快跳出病來了。把殺人當成工作，這麼恐怖的事，還講得一副跟自己無關，神聖的樣子？

「好啦，這樣有解決到你的問題吧？我現在真的得去忙了，願聖神大人庇佑你的歸途不會碰上危險，還有注意安全喔。」

伊利亞斯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著黎米爾黑色長袍上亮閃閃的雙刃環標誌遠離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呼………哈。」

嚇死人了。真的嚇死人了。

伊利亞斯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只差沒有直接坐倒在地上。

聖世教……處刑人……還有異端。

這些和我的記憶，又有什麼關聯？

還是得去自己原本的目的地看一看……嗎。

村門口的那片空地不算小，通往村外的道路兩側是生長茂密的森林，在漸暗的天色籠罩之下使人沒來由地不太想接近。不過最讓伊利亞斯感到詭異的並不是這個氣氛。很明顯，村門口的空地只有一塊——他們說發現伊利亞斯的那裡，卻像是被刻意清理過，腳印、斷枝、地面再探的痕跡，一點也沒留下，更別說什麼法陣的軌痕了。

為什麼……會這樣。

（異鄉的少年……盡早回去……尤其是對於你這樣的「外人」。）

腦中突然響起方才處刑人溫和的叮嚀，不，是警告的話語。

頭皮發麻。

他什麼都沒問，僅僅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是「外人」嗎？

（聽說處刑人大人這次來我們村子，就是為了去抓一個做了很多壞事的大異端！）

——他明明也不認識村裡的所有人，不是嗎？

果然很不對勁。

伊利亞斯獨自一人行走在人群散去、昏暝的街道。

村裡的人們看來是生活得相當規律，點綴著稀疏的幾顆星的夜空下，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他不安地撫過斷月的槍柄，好像這麼做就能讓人放心下來——是從前的習慣嗎？他不知道。

但是現在全部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地方。

他停下腳步，在「那條街」之前。

目前遇見過的所有人都警告著別靠近那裡。

路口看不清裡面的狀況，耳邊隱隱傳來低鳴。像是人的聲音，哭泣，還是呼喚著誰的聲音？

如果答案就在那的話，禁忌的貧民街……也只能去闖一闖了。

他頭也不回地踏進巷子口，啪嗒，靴子一碰觸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便濺起小小的水花。

然後什麼事都沒發生。

先前老人提到貧民街時說得好像在巷口隨時就會被洗劫襲擊的樣子，在伊利亞斯現在看來，不可能。

沒有人在做什麼「異端勾當」，一片陰暗得幾乎只能靠伊利亞斯比常人稍微清楚些的視力才能勉強看清的巷弄中，只看見一雙雙冰冷疲憊的眼睛。

讓人難以相信這裡和剛才祥和的農村景象竟在同一座村莊。

年齡不一，一個個衣著破爛單薄，或躺或坐或依偎在彼此身旁無助的人們，四散在狹窄巷子裡的各個位置。

伊利亞斯屏住呼吸越過地上的水窪，零星的人抬頭起來看他，沒有人衝上來搶劫，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貧民面上枯槁一般的骨眶裡，毫無生命力，失去光彩的眼默默注視著他。絕望、憐憫、無力一時全湧了上來，難受得彷彿脖頸被狠狠掐著。

這就是他們說的，「聖神」庇護的世界？

「……救……」突然，很低很低，婦女的哀求聲自腳邊響起。

和那天夢中金髮少女的求救聲交疊成不盡相同的頻率。

但伊利亞斯不敢看她。

「救救我們……我們付不起教會的『聖稅』，所以才被趕來這裡的……」

教會的……「聖稅」？

（聖神阿德洛斯大人神賜恩典……）

拳頭不自覺地緊了又鬆，手套的布料微微滲出汗來。

人民受的是這樣的待遇，還能算什麼恩典！

「這位大人，請幫幫我們吧……我的孩子就快餓死了………」

「您能不能分幾個錢給我們…….拜託，我的母親得了重病………」

「即使在這個地方，我們也還是相信著有『救世主』能帶來光明……」

此起彼落的求救聲、祈禱聲、嘆息聲，幾乎把伊利亞斯淹沒。

可是他卻什麼事也做不了。

就算把身上的所有東西分給他們，也改變不了什麼。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我想要成為的「英雄」的話，那現在一定能做些什麼才對……

而我卻……

伊利亞斯低下頭，又能回避。他現在能做的，只有回避那些數不清的、絕望的聲音和視線。

然而就在此時————

「『黑夜的救世主』！」

高亢興奮的孩童叫聲一點也不遜於之前遇見的莎緹，顫抖著、藏不住的喜悅在貧民街的盡頭喊道，聲音蓋過整街的哀嚎頓時四周竟安靜了下來。

彼時取代寂靜的，是一陣陣不知從何處擴散開來的讚美聲。

「………是他！」

「謝謝……您的恩德我們無從報答……」

「果然救世主大人是不會拋棄我們的！」

救世主？難道真的有聖神阿德洛斯？不對，怎麼可能……伊利亞斯心中矛盾，卻還是忍不住隨著人群的呼聲回頭看去——

在小巷裡快步穿梭著的那個身影，掩蓋全身和面貌的長袍幾乎和黑夜融為一體，從略為瘦高的身形大概可以辨認他是一名男性。

只見那男子像是已做好路線規劃似地一一經過每一位坐臥街旁的貧民，然後在人前停留約半秒才離開，而每當他走過一個地方，那裡就會隨即傳出小小的感謝聲。

那個人到底是誰？伊利亞斯視線緊盯黑袍男子的腳步，心裡的問題還沒想明白，那男子便要走到自己身前了。伊利亞斯趕緊一個側身靠到牆上，讓出半條道路。

周遭的風在黑袍男子和他擦肩而過的那秒鐘，好像停了下來，接著是一種壓倒性地，還是死一般的壓迫感撲面——明明沒有挾帶一絲殺意，卻讓人發自內心地感到恐懼。

伊利亞斯同時也看到了，男子腰間掛著的那把銀閃閃的長劍，沒有劍鞘，鋒利細長的銳刃就這樣裸露著有如猛獸的牙使人一點也不敢接近一步。

男子像是沒看到他一樣很乾脆地從面前走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男子手裡好像送拿著一大袋東西？

「喂喂，借過！」伊利亞斯看得正出神，突然有人撞了撞他的手肘。說話的人聲音很小，但是語調毫不客氣，也分不大清男女。

「再晚一秒你會害死我們的！」伊利亞斯嚇了一跳，連忙退後兩步。這下他看清楚了，有個小個子提著一袋裝得很滿——仍看不到內容物的黑色袋子，急促的步伐上噠噠噠噠地追上黑袍男子，隨便從袋中拿出了什麼，給了地上的貧民。仔細一看，後者似乎也在進行同樣的動作。兩人明顯是一夥的。

實在是可疑得要命。但一想起方才眾人的感謝聲，伊利亞斯沒有選擇去追趕匆匆離去的兩人，反而轉過身往他們來的方向，也就是貧民街的盡頭走。

那個地方有光。很小很小的微光，分散打在街道中各貧民的臉龐，以及手裡捧著，或懷中抱著的，居然是麵包，還有水袋。

伊利亞斯瞪大了眼，難怪他們叫那個人「黑夜的救世主」！

他放慢腳步，細看人們的表情，心中震驚遲遲無法平緩。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SjkPmj681
感動得要哭出來的，雙手合十平靜向天祈禱的、佈滿皺紋，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微笑的……簡直是奇蹟，在這種地獄般的地方仍挺身而出的「英雄」所帶來的奇蹟。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oOq4TKHX4
等等。伊利亞斯猛然想起一件事，那小個子剛才是怎麼說的？「再晚一秒你會害死我們」……？

（……聚集在貧民街……「異端勾當」……）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DrvNoKvYx
（……頭號異端「拉扎爾」……不知怎地逃到我們村裡來了……聽說他還搶了……）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j9fNPuFiH
指控惡魔似的行徑，不偏不倚，竟與那黑袍男子的形象驚人地吻合。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hCXthyXwx
不會吧。這到底是什麼世界。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難以述說的感覺，神聖、虛偽、光明、黑暗，翻攪著，撕扯著，但也昭告著這就是現實。

「……快來人！！抓住那個異端！！」

「！？」

突如其來，響徹夜裡的高喝，清晰洪亮在街尾嚷嚷，聲音迴蕩再迴蕩。

這次伊利亞斯打算用自己的雙眼去確認。

誰才是真正的「異端」。

「破壞神聖秩序、偷竊他人聖食，就這兩個罪名，就足以證明你為異端！沒什麼好辯解的！」

「聖食」？什麼跟什麼。伊利亞斯跑到一半，差點沒笑出來，真的非得在每樣事物前都加個「聖」字嗎……難不成他們都吃「聖」菜？

「求求你們……別帶走老爺爺！都是因為我吵著肚子餓，他才……」

「住口！死小鬼，你要承認自己是異端的共犯嗎！」

伊利亞斯在街道口剛好沒人會注意到的牆邊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我沒有偷！這麵包是我自己在路邊撿來的，也跟那孩子沒有關係……」

多麼荒謬的情景，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兩名全套黑色鎧甲，臂甲還鑲上顯眼的雙刃環符號，也許是騎士的人，正架著一位毫無還手餘地，衣衫襤褸的老人。一邊地上則跪著一個年紀不大，穿著和老人一樣破破爛爛的小男孩哭喪著臉，眼裡滿是哀求。「老要飯的，你知道嗎，這一帶的居民早看你不順眼很久了。管你清白不清白，」右邊架住老人的騎士狠狠踹了一腳。「明天處刑台上見真章吧！」

處刑台………！？伊利亞斯已經按捺不住，手指死死握著斷月的槍柄，準備隨時衝出去。

如果我現在不出手的話，這個老爺爺是不就……要被那個處刑人……

他奮力拔出身後的長槍——

「咦………？」手動不了。手臂。左手臂被人抓住了。是誰？伊利亞斯慌張了起來，想以右手肘反制背後那人，他知道自己可是左右開弓——

結果防不勝防。背後的襲擊者像是早已看穿他的思路，反手一扭，把伊利亞斯壓制在地。

「不可以亂動喔，小弟弟。」

「你………！！」還是那麼的親切，親切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伊利亞斯感覺自己的手被麻繩之類的東西熟練地反綁起來，隨後那人蹲在他身旁，好看的臉露出大大的微笑。

「真傷腦筋呢，小弟弟，我明明都提醒過你要早點回去了，你為什麼就不肯聽話呢？」處刑人溫柔的語氣好像在哄莎緹那樣的小孩子一般，說著還用手輕輕抬起伊利亞斯的下巴，「那繩子原本是準備給拉扎爾先生的禮物呢……既然你執意要為他『代收』的話……那我也沒辦法了呢。」

「你……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明明那個老爺爺，和貧民街的人們，甚至於你說的拉札爾先生，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你們卻打著什麼『聖神』的名號——」

「小弟弟，說話小心一點啊。」

「嗚……！」伊利亞斯沒有看見此刻黎米爾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處刑人的手掌輕柔覆上他的雙眼，並以某樣東西堵起了他的嘴。

「畢竟呢，眼睛所見的東西，可不一定為事實呢。」

催眠似的話聲，在意識迷迷糊糊間，好像跟記憶裡的那句話重疊。漸漸地，沒來由的睏意一點點將來不及掙扎的意識蠶食乾淨。

「這可是聖．神．大．人的旨意啊。」

「晚安。」

「………唔啊、不要，你做什麼，放開……」

「伊利亞斯哥哥？又說奇怪的夢話了，你還好嗎？」

「哇啊啊啊！？一聽見莎緹的聲音，伊利亞斯整個人瞬間驚醒，隨後傻傻愣在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為什麼，我又回到一

「伊利亞斯哥哥，你昨天好像特別晚回來耶？聽說還是處刑人大人送你過……」

「處刑人——他在哪裡？莎緹小姐，拜託妳告訴我那個處刑人在哪裡！」

「咦咦！？」伊利亞斯猛地跳下木床，環視周遭一圈。一點也沒錯，這是昨天自己來的那家人的屋子，連斷月擺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啊啊，斷月！

伊利亞斯一手抓過斷月，還好沒事，槍身連道刮痕都沒有，他見狀才稍稍安心下來鬆了口氣。不過莎緹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伊利亞斯的反應，反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露出一抹大大的，純真的笑：

「對了對了！伊利亞斯哥哥，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超～級重要的大事！我們現在趕快去廣場，大家今天都聚在那裡呢！」

「大、大事？」

「是呀～聽說昨天晚上貧民街的異端又做壞事了呢～幸好處刑人大人巡邏經過才阻止他，等等好像會進行正義的『神聖審判』……小莎也好想去看看處刑人大人的英姿呢……」

伊利亞斯整個人僵住了，腦海中瞬間嗡嗡響個不停。審判？黎米爾那傢伙，昨晚我莫名其妙被他弄昏之後，現在居然還要……！？

「欸欸，伊利亞斯哥哥，你要這是要去——等等小莎嘛——」

只見伊利亞斯此刻一句話也沒說便頭也不回拔腿朝門外奔去，木門重重甩上的悶響與同時從村中央傳來的，喪鐘般的陣陣錘音，無一不在諭示著那即將到來的，黎明中的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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