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說，你的使命是半年後給旁邊桌子的人遞上鹽死去 - 終曲

一部精彩的作品，最美妙莫過於第一次品嚐。因為你並不知道角色和劇情會怎樣走下去。

同樣道理，作者永遠不可能在完全客觀的狀態下審視自己的作品，因為作者沒法子失憶評論自己的作品。要同時得到讀者和作者的樂趣是不可能的——但僅僅是一部份的話，那還可以。

最後的最後，我化身一為誠實的讀者。

劇本——寫好了。

角色——都在舞台準備就緒。

結局——只有這點不是我決定的。儘管人類滅亡的確實日子在我眼中，此刻我也猜不透這名男子的想法｜｜不，我可以控制也可以知曉的。

但為了樂趣，我選擇了無知。

正因為無知，才出現意料之外，也正因為意外，才產生了樂趣……和不解。

嗯，現在是結局後的尾聲吧？

就在那名男子的靈魂碎片轉換成其他形狀之前，我把他帶到一個不屬於現世的空間——嗯，這不重要。反正我只在乎我這位男主角的想法。

我坐在椅子上，也把他坐在椅子上——不過是兩秒左右的時間，他就不再疑惑似是明白一切，接受一切。

我托著腮問道：

「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如此選擇嗎？」

「妳不是會讀心嗎？這個問題應該是不必要的吧？」

男子爽朗的微笑彷彿是達成歷史創舉，毫不留憾一樣——所以你語帶嘲諷，十分從容了吧？

「那就失去雅興。或者你這樣理解，我是在讚賞你唷？對於全知全能的我來說，你偏偏選擇了一個我無法預計的選擇。」我拍手示意。「很意外，嗯，真的很意外。所以，我想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試試以一個『人類』去探究人類的答案。」

他報而微笑，那個微笑還帶著種深意，也同樣帶著譏諷之意。

「上帝也會創造自己搬不起的石頭？」

「會的。不然就沒事可做了——只不過會先創造出自己搬不起的石頭，再讓全能的自己有能力搬起這個石頭。」

這名男子繼續微笑的聳肩。

「那，妳對這顆石頭有什麼疑惑？」

「對你的掙扎，我很享受。對時間壽命已全無意義的我來說，短命弱小的生物所受的限制，就好比畫框和主題。沒有限制和範圍的創作，就沒有極致的美感誕生。你絞盡腦汁，無比痛苦的身心掙扎，我真的非常享受。」

「……」

「你真的在想，有沒有辦法在邏輯上說服我，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就連那個愚蠢追夢音樂男，或是無關痛癢十萬人的生命。還有你自己。」

「……」

「你真的在想，也許自己一走了之就好，什麼都不管。我不是說笑喔？選擇這條路的話，不用我安排，你也能如你所願得到小說家的人生。那不是你夢寐以求嗎？」

「……」

「你也想過，走那條繼續活下去的路吧。支持那個音樂女孩、跟你的朋友談夢喝酒、跟你的老闆學咖啡。我有跟你預示過吧，你看到他們在你的葬禮有多悲傷對吧？」

「……」

「你也大膽想過，冷血至極乾脆別管十萬人跟那個人渣男子的命吧｜｜那對巨乳美嬌娘下半世就屬於妳了唷？渴求母愛的你不是連想也不敢想嗎？」

「……」

「對了，也許在永遠停止的時間跟我一起吧，你也如此想過。除了未來，你能夠永遠活於現在和尋跡過去。光是人類過去數千年的偉業，就足夠你不知多少光陰才能耗盡吧？無盡的動漫遊戲電影，你能夠永遠的享樂喔？」

「……」

「最後還能放棄掙扎吧。我容許你失憶，把時光倒流至我遇上你之前，把我和你的一切成化為泡影，從這份精神重壓解放出來。逃避雖可恥，但有用不是嗎？」

「……」

「但最後，你的決定卻以上皆非。」

彷彿是擁有預知能力般，在門口把那個男子丟回店裡，只有你一個默默承受一切。對，整個意外只有一名男子死亡。

我眼前這名男子的靈魂，這名犧牲自己，成就全部人的人——於凡，他已不在活於世上。

「我只是完成我的使命吧？給旁邊桌子的人遞上鹽死去……與你的劇本，與我的命運沒有抵觸——」

「但你可以明明改變命運、不，不對——應該說無論是改變或是不變，都不應該出現這個結局。」

當他說到這個核心的痛處，我不禁的打斷了他。

「無論是那個決定也好，改變也好，一成不變也好，你都得獲得一定程度的自救——對，自我救贖。偏偏，這個看似最無私、成全所有人的決擇，對你本人可是最殘忍的。」

「......」

「我清楚得行。你可別說你是什麼佛陀耶穌的聖人。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那麼祟高的精神絕非是決定性主因。你並沒有十分同情那名男子，儘管不至覺得死不足惜。但如只是犧牲那名男子，結局就會不同對吧。」

「......」

「你敢說你沒有不捨嗎？那無聊又不知所措的人生，當一個沙漏在上高出現的時候，當你發現其實你是可以繼續活著的時候，你是想過活下去吧——對，你明明也有活下去的路。你評價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卻又發現並非一無是處，絕不是能輕易捨去的東西。」

「......」

「對了，你也發現了你身邊的人不為人知的一面，意外的一面，脆弱的一面，都不是以前的你知道的。你還發現你們之間產生了感情、存在羈絆。感情？友情？珍惜？愛慕？跟那個音樂妹的約定呢？哎呀哎呀。你可別說你看見他們葬禮上的模樣，沒有絲毫傷感喔。」

「......」

「夢想呢？被愛的滋味呢？『為什麼是我？』其實你有恨過，對吧？為什麼非得在天秤上思索那麼重大的決定？『為什麼是我？』對吧？儘管那是一個毫不起眼普通青年人生——你如此評價也如此認同評價——『為什麼是我？』嗯？對吧？」

「……」

「你這樣的選擇——不，已經可以說是自殺吧。唷？跟太宰治又有多大分別？」

男子輕蔑的口吻長篇大論去反駁我。

「徹底不同。太宰治自殺的遺臉非常平靜安寧，跟一般溺死猙獰的模樣相差甚遠。或許在冰冷漆黑水裡慢慢浸沒的同時，他在漸漸缺氧的朦朧意識裡得到滿足感。那是酒精、藥物、女人徹底不同的安心感。是死亡的搖籃，宏如嬰兒安眠在死神的子宮裡。唯有死亡這個特效藥才能徹底根治『生存』這個重症。說得諷刺一點，他是為了死而生的吧。」

男子目無表情又繼續說下去。

「但我不同。縱然這是我的選擇，但如果存在那種所有人都幸福的無上極致Happy Ending，我會毫不猶豫去選擇。或許這絕非最佳方案，而是次佳方案——可能是最差方案。如妳所說，這對我本人是最為殘忍的選擇，但我已得到我最想要的東西。我的確不想死了，可是一切無可奈何……那怕如此，我想我這個決擇，我依然可以自豪說，我是為了生而死。」

儘管聽上去很矛盾——眼前的男子最後淡淡補充。

「那麼，你已了無遺憾？」

男子搖搖頭。

「不，一大堆。妳說得沒錯。我找回寫小說這份夢想、動力和意義。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繼續終身寫作。」

「……」

「妳說得沒錯。我發現了身邊的人他們不同的一面。擁有夢想的木面具店長。追逐音樂夢背後卻辛酸的玲。還是看似過著充實生活、擁有異性朋友和大好的前程的小月和峰——他們都面對著只有自身所能知曉，只有自身所能面對的問題過活。嗯。我想留在他們身邊，也想他們留在我的身邊。」

「……」

「妳說得沒錯。我想過泯滅人性，很自私的把巨乳美嬌娘佔為己有。也想過永生永世跟妳在靜止的時間裡抹殺自己。逃避雖可恥，但有時很實用——我甚至確實在瀕臨崩潰的邊緣想過，在萬丈深淵的崖邊考慮過躍下去，時光回歸至遇上妳之前。但都沒有。」

「……」

「妳說得沒錯。就算這是本人認為猶如破布，一文不值的一生，我也有想珍惜他的想法。我不是聖人，大概也沒法成為聖人吧。如妳所言，如果只需要犧牲那位男朋友的話，我大概在最後會承擔這份痛苦，實行這份罪業。」

「……告訴你唷？其實我只是騙你的。就算只犧牲男朋友君，也沒有不相干的人要死。」

「果然是這樣……嗎。雖然有點自戀自大，但這個結果有如藝術品。縱使不是最理想的決擇，縱然這是個更好的選擇、甚至能回到過去再選擇，我也不打算回到過去重新再選一次。」

男子忽然銳利又謙卑的看著我。

「還是說，因為超出妳的預期，最後我能夠得到獎賞，回到過去轉成換成所有人都幸福的完美結局？」

沒有人死亡，每個人繼續努力活下去的結局——

「不能呢。確實我是全能沒錯……但正所以全能亦正因為全能——所以有時就是種無能。聽上去是在狡辯，但事實就是如此。」

不是不能違抗某些法則，而是越過了某些法則，一切將呈現一個不同的毀滅性結果。

「但至少……你現在的這個選擇是成立的。放心吧。」

是嗎——男子有點落幕又帶著平靜的表情的如此說道。

「不管怎樣，我也知足了。那怕我沒有感受到被愛的滋味，沒有伙伴陪伴到最後一刻，就連小說最後是否有人青睞欣賞我也不知道，但我滿足了。」

所以——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所以你的決定到底滿足了你什麼？」

「為了一刻的滿足。」

「一刻？」

「對，一刻。或許是，當一個人用上他數不盡的努力和血汗，甚至窮其一生都未必能得到——但倘若能得到、完成這一刻，不管往後的人生將要遭遇什麼也能了無悔恨的那一刻吧。」

對於擁有無盡生命，何之為開始何之為結束都不知道的我，用上一生去追求未必能得到的一刻，那不是我所能理解——是貨真價實舉不起的石頭。

男子似是理解我的不解，繼續解釋下去。

「那一刻，是完成使命的一刻。或許像漫畫家完成連載不知多少年的一刻、或許像球員投射關鍵入球的那一刻、或許像運動員得到至高成績的一刻、或許像藝術家創造出偉大作品的一刻、或許像求道者達至涅槃無上正等正覺的一刻、或許像音樂家在最大舞台上演奏成功的那一刻、或許像雀士和出某一局的一刻、或許像武道家得到世界最強的那一刻、或許像攀山家攀至世界頂峰的那一刻、或許是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的一刻……」

——甚至或許，一個站在命運大門前，能夠拿出勇氣、有尊嚴走到完成使命的一刻——

「……」

——是嗎？這就是你的答案了嗎？

面對男子、不對，人類的答案，我只能寄以無聲，選擇沉默。

因為，那是無所不能的我，永遠都不能達至的境界。正因為有限，才能把一瞬間達至永恆。正因為無限，無法把一瞬間記錄為永恆——

是故。這當然只是文字遊戲，是充滿矛盾和語病的概念。

但能夠達至這種自我滿足、享受這完成自我的境界，那是時間無限的神明和時間有限的人類、兩者的差異吧？

我大概永遠也無法體驗這種滋味，所以只能寄以尋問。

「那麼，你是得到了怎樣的一刻？」

「完成小說的一刻。在諸多選項裡選擇犧牲，自我滿足的一刻。對命運甘於昂首，完成使命的一刻。這麼一算，總共有三個一刻……已經足夠美妙和浪漫了。」

這也是至今不曾得到過的結局，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也是見証了人類不同面貌可能的結局。

——好吧。

「恭喜你。」

我化身無數這名男子所喜愛的角色、所認識的人、所敬佩的對象——化身無數無數無無數獻上熱烈的鼓掌。

男子苦笑聳肩。

「這個畫面，或許會收到附有刀片的信件也說不定。」

「這是最後一次的惡搞吧。」

「那麼，這個結局讓你滿意了嗎？」

「嗯，我很滿足。」

所有化身消失不見，又一次回歸只餘下兩個人的桌子。

「最後的最後，你還有什麼想說嗎？」

「向袮說聲謝謝吧。」

「道謝……我？我應該是讓你感受殘酷絕望的惡魔才對吧？」

男子搖搖頭，示以否定。

「若果妳沒有出現，我將會毫無意義的迎接生命的盡頭吧。縱然沒死，也只是漫長了無意義的一生吧。是妳讓我找回內心的聲音。是妳讓我有機會了解我身邊的人。讓我的命運有不同的可能。我沒法子像英年早逝、零之使魔的作者山口昇在最後說『如果有下一世，想再一次做自己。』擁有那麼驕傲美好的一生。但我仍然很滿足。或許我只是你眾多遊戲裡其中一個角色。但對我而言——以我現在而言，妳是個玩魔物技術很爛、卻無可否認地、是我的朋友。」

朋友。

那是我不曾被形容的一個名詞。

這是像電影結末、猶如彩蛋的玩意嗎？最後的最後，眼前這名男子成功又美妙地讓我又一次意外，又一次的驚喜。

「可以的話……希望妳能照顧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們。」

男子忽然看著旁邊，遠視無盡的虛空。他看見的是什麼樣的景色？至少，那不叫做現在，說不定是叫未來。

「有來生的話，希望至少出生在圓滿的家庭出生。」

「會的。」

「希望能夠再過一個寫作的人生，學懂什麼是愛和被愛。」

「可以的。」

「希望從小就開始玩音樂。」

「……可能吧。」

「希望是有青梅竹馬、姐姐和妹妹的人生。」

「……」

「還要擁有英俊的外表和無盡的才華，有異性緣，還能某天睡醒有個不認識的美少女在旁邊、要不直接轉生到異種族風俗娘評鑑指南的世界——」

「有完沒完了！你當是我阿拉丁的燈神嗎！就算能夠達成願望也早已超過三個了！」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對這名男子吐槽。

「也是最後一次。你下一句話是讀心術是我的專利。」

「你這傢伙還偷了我的讀心術嗎？」

大概幾秒鐘，空間充滿了歡樂的笑聲，彼此相視而笑，就像朋友一般——直到良久後，男子說出他最後的一句話。

「希望來生還能再見的話，你玩遊戲的技術不要再那麼爛了。」

我——示以微笑，默默點頭。

我在桌子上變出兩杯加冰的Kavalan威士忌。

男子識趣的舉起酒杯、和我碰杯、乾杯。

一飲而盡後，我倆滿足看著對方相視微笑——忽然想到，這無比接近離別的一刻，也是足以成為永恆的一刻，或許這就是這名男子所說的那一刻。

很愉快，我真的感到很愉快。

然而。

還沒能有任何話語道出，桌子上只餘下兩杯空杯和被遺留的我。

男子的靈魂訊息和碎片已不再存在於這個空間——這個世界之內。

男子——這名名叫於凡的男子真正地永遠消失於世上。

「……再見了，人類。」

吾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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