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形｜The Shape Shifter ◇上篇 - 序｜01

雨。

冰涼的雨水落下，像是半透明的細針，打在埃文森區（Evanson Dist.）一棟建築平整、空曠的頂樓陽台。一個濕漉漉的身影靠在陽台邊緣，注視著下方被點亮的街道。

行人們爭先恐後地撐開傘，化作一株又一株伴隨雨勢綻放，色彩斑斕的花朵。

雨水在總在夜晚造訪漥都（Pit City），沒有例外。唯獨那並非滂沱，砲彈般的水珠，而是綿密、輕柔的細絲，像是座籠罩世界的朦朧雨幕。

像是有什麼人正在替城市洗刷白日累積的汙穢，每一天、每一晚，一點一滴，永不止息。

陽台邊的身影等了等，直到聽見一陣落地的腳步聲在身後的雨中響起。

「你遲到了。」他開口，仍看著下方。

「自願早到的人沒有資格說我『遲到』，霏（Fey）。再說這裡根本就不是我們約好的地方。」

「你找得到我。」

晚到者瞄了一眼他們對面的建築物。「嘖，又是這裡？」他搖搖頭，那是名穿著雨衣的男子。不過他身上的雨衣樣式十分怪異，手臂的部分完全裸露在外，更像是一件防水布做成的背心。「不會是『千面（The Thousand Faces）』下的手，霏。不會是他。」

名叫霏的女子沒有回應。

「那男人委託我們做骯髒的工作，不代表他就是殺死你雙親的兇手。」

「他沒有這麼『高尚』，奈恩（Nyen）。他跟我們其它人一樣，都有秘密。」

「我們就是這座城市的秘密。」

「我勸你最好不要太有把握。」靠在陽台邊的女子回頭，一張披在斗篷下方的臉浮出黑暗。

「你雙親的死是場意外，霏。你……」說話的人說到一半，頓時瞇起眼。「你換了新的皮？」他盯著她兩眼形狀不一的瞳孔問道。

霏伸出藏在斗篷下的手，膚色轉灰。她在雨中翻弄手掌，看著水滴打在掌心，卻沒有滲進皮膚，而是化渾圓、晶瑩的水珠從上頭滑落。「很酷，對吧？」她一邊微笑一邊說道。「你知道壁虎的身體可以防水？」

「你前一張皮用了多久？」男人立即嚴肅地雙手抱胸。

「……唉，你一定要這麼掃興？」

「為什麼不繼續用？」

「我發現奧萊多巨蜥（Oledor Dragon）沒辦法爬牆。」

「噢，所以是怎樣？你打算改走優雅路線？」

「你少來，我一直都很優雅！」霏瞪了他一眼。

「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名叫奈恩的男子不予以理會。

霏將手縮回斗篷裡，嘆口氣。「也許……三個禮拜？」

奈恩搖搖頭。「太快了，而且你最好不要太常更換新皮的來源，用習慣的皮能夠撐得比較久。」

「你幹嘛老是在意這種事，那不過是一張皮。」

「每一張基因外衣（Gene Suit）都很珍貴，霏。你不曉得我們能脫幾次皮。」

「噢，至少夠你這樣玩上幾百年。」

「我們擁有延緩老化的手段，不表示我們不會衰老。」

「我可以照顧自己，奈恩。而且老是用一樣的外衣到底有什麼樂趣？」

「這跟樂趣無關。總之，我勸你謹慎一點，你最近換皮的次數有點頻繁。」奈恩警告。「況且你為什麼不用飛蜥科的蜥蜴，牠們至少可以滑翔……」

「噓——」霏忽然舉起一隻手。「是他的車隊。」她一邊說一邊望向下方道路的盡頭。只見三輛全黑的亞德拉曼（Adilamen）現身在街口，低調、從容，散發尊爵不凡的氣息。它們在車陣中緩緩前進，像是一支喬裝出巡的帝王隊伍。

那三輛轎車越開越慢，直到抵達霏和奈恩駐足的大樓正下方。他們沒停下，而是閃爍方向燈，接著轉入對面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霏站在雨中，盯著對面，盯著消失在停車場入口的車輛，像是被雨水洗洗去了存在過的痕跡。她的眼角餘光留在大樓下方的霓虹招牌上，一個由氖氣燈管彎成的尖碑正在雨中亮著炫目的白光——冰峰（Ice Peak）是議會成員麥達爾（McDell）所經營的私人俱樂部，不過在同類間，他們都稱他作「千面」。

「千面」麥達爾。

她失望地等了等，沒有動靜。

一如既往。

霏承認奈恩說對了一部分。她探入內心，知道自己在尋找的人不可能會是那人。她的養父母都只是普通人，麥達爾有什麼理由要對他們痛下殺手？

況且還是他親自出馬。她告訴自己，畢竟那人著眼的格局實在太過宏大。麥達爾在意的是城市的運作，而非市井小民等級的私人恩怨。

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一清二楚。問題是她同樣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如果我們其實沒有這麼不同？霏聽見了糾纏自己已久的聲音。如果他的存在其實沒有這麼絕對，這麼崇高？

如果，他也會犯錯？

她問自己。可惜十六年來，她仍沒有答案。

「他們甚至不是你真正的父母。」奈恩的聲音擠入她的思緒。

「這就是重點，奈恩——他們愛我。」

「而他們的死不會改變這點。」奈恩匆匆回應。「我們走吧，我想快點結束這件事。」

霏安靜片刻，接著不情願地把視線從陽台邊挪開。「你們找到他了？」

「就在幾條街外的公寓，如果凱文（Kevin）沒弄錯人的話，他跟蹤了他幾天。」奈恩甩甩頭。「警察可能隨時找上門，我們最好快一點。」他沒等霏回應，而是將雙手緊貼身體兩側，接著重新抬起，彎曲手肘，抬高前臂，像是要撲向前方的獵物。

幾根末端尖銳、魚刺般的骨頭從他的肘部竄出，穿破皮肉，卻沒有流出任何一滴血。那些修長、纖細的「骨刺」彼此分開，卻以一層薄膜狀的結構相連，一路連至奈恩的腋下，宛如撐開的傘面。不過那不是傘，而是「翼膜」，目的是為了擾動空氣，製造上升的渦流。

霏靜靜走到奈恩身旁，他的手臂已經消失，剩下一對巨大的翅膀。男人揮動雙翅，脫離樓房的屋頂。「上來！」他停在某個高度喊道。

奈恩做為一名「蝠人（Man-Bat）」已經長達五年，對於蝙蝠的習性和生理構造瞭若指掌，也懂得怎麼把那種生物的特徵完美地透過人體呈現。

霏伸出一隻手，她的指頭末端逐漸膨脹、變形，變得扁平。數百萬根纖維狀的「剛毛」自她的指腹探出，細小到肉眼不可見，不過她感覺得到，她知道自己的手掌現在也變得跟壁虎一樣。

她向上一跳，同時抓住奈恩的腳踝，如抹了膠水般牢牢黏住。壁虎依靠分子間的作用力攀附在物體的表面，一如她此刻的手掌。

奈恩把霏整個人拉離地面，接著立刻向下滑落一大截，作勢要摔回去。

「你敢！」霏吼道。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絕對有辦法吊起她——她是他們所有人裡頭數一數二輕的，奈恩不可能連這點重量都承受不住。

「你變重了，對不對？」聲音從上方傳來。

「你有種再說一次！」霏不滿地向上一瞪。

「抓好！」奈恩往腳邊看了一眼，接著迅速揮動變為翅膀的雙手，往城市的其中一個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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