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輯】 - 【短篇】麵包店

　　「爺爺！今天有什麼好吃的！？」

　　每次他開門的同時，嘴裡總會同時喊著這句話。

　　從小學一年級，喊到大學四年級。

　　「你就不能換句話嗎……」

　　我記得我這句嘟囔是小學畢業的那年夏天、終於忍不住講出來的。

　　他是這家麵包店老闆唯一的孫子，每年暑假和寒假，他都會從大都市到這裡來過長假。

　　而他的父母親暑假只會待一兩天，寒假則是會過完春節才離開。

　　大概是忙事業吧？

　　但也不排除是討厭待在這個貧窮的鄉下。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1P9xWdH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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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句話嗎……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換成什麼耶。」他當時這麼笑道。

　　「可以喊個『爺爺』就好啦，每次講那麼長不會覺得膩嗎？」

　　「不會啊。」他發送給我無敵燦爛的笑臉。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jQ25SbY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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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他們家來的時候，都是去旅館住的，等到他父母離開之後，他才會把自己的行李搬到麵包店這裡跟爺爺一起住。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

　　我是爺爺領養的孩子。

　　每次他父母到麵包店跟爺爺打招呼時，都會把我當不存在，一個眼神都不會給我。

　　小時候第一次看到他們，爺爺介紹我給他們時，他們什麼都沒表示，聽完後繼續跟爺爺講話，等到他們離開後我就問爺爺為什麼他們不理我。

　　他說：「因為你是擁有魔法的孩子，他們看不到你，所以他們沒辦法摸你的頭。」

　　當時我非常興奮，跟爺爺講著我有魔法要怎樣怎樣。

　　如果當時我靜下心來看他，或者再長點心智，或許我會看到爺爺眼中的哀愁吧。

＊

　　他每次拿來吃的都是紅豆麵包。

　　「紅豆麵包真的很好吃啦，吃一口啦。」他拿著被他咬了一口的紅豆麵包向我的嘴靠過來。

　　「不要，我討厭紅豆麵包。」我忍下了把面前的麵包一手揮開的衝動。

　　爺爺親手做的麵包不可以浪費。

　　「吃啦吃啦～」

　　「不要就是不要！」

　　我不知道他當時是發什麼神經，明明知道我討厭紅豆麵包，卻偏偏就是要我吃。

　　你都十八歲了能別這麼幼稚嘛！？

　　如果遞過來的是牛奶麵包我絕對三秒鐘把它啃乾淨。

　　「吃一口啦拜託，就一口。」他哀求道。

　　「放屁。」現在是上班時間，幸好店裡沒客人，不然我可不敢爆粗口。

　　但是也因為是上班時間，我沒辦法跑開櫃檯躲他啊……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AUsIIyI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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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在幹嘛？」爺爺掀簾子走出來，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們。

　　「這混蛋逼我吃紅豆麵包！」我首先告狀。

　　「講話文雅一點啊小罐罐，而且我哪有逼你？」他一臉無辜樣地說道。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叫唯冠，每次他叫我小罐罐我都很想揍他。

　　「我講話文不文雅乾你屁事！而且都快嘟到我嘴巴了還說沒逼！」我怒火中燒。

　　爺爺則在一旁笑到流眼淚，末了說道：「你就吃吃看嘛，這是子傑第一次自己做麵包呢。」

　　「……」這真能吃？

　　「你是不是心裡在想說能不能吃？」說完他大嘆一口氣。「你看我都咬一口了，現在還在你面前活蹦亂跳的，絕對沒問題的啦。」

　　「重點是我不喜歡紅豆麵包。」我正經道。

　　「吃過你就會愛上它的，尤其會愛上我做的。」

　　「……」

　　到最後我還是咬了一口，當然只咬一口，剩下的我以「我還是不喜歡紅豆麵包」推回去。

　　他嘻嘻笑著把剩下的吃完。

＊

　　他大三升大四的那年夏天，我問他未來想做什麼工作。

　　彼時店已經關門，而我們在店裡的廚房中，他正揉著他的麵團。

　　「開麵包店。」他毫不猶豫地答道，然後又接了一句：「只賣紅豆麵包的麵包店。」

　　「……」

　　我扶額：「我記得你是學商的，以後不打算做商業類的工作嗎？或者接你爸媽的公司？而且我記得你成績很好。」

　　他抬頭，手上揉麵團的動作不停：「你怎麼知道？我記得我沒有跟你說我學的專業和成績。」

　　的確，他每次都是跟我聊生活趣事，這類事情他完全沒跟我講過。

　　「你爸媽講的。」當然不是講給我聽的。

　　他低頭回去看他的麵團。「……我爸媽對你的態度還是一樣嗎？」

　　……我愣了一下。「我記得我們是在講你的出路。」

　　「對，但我剛剛問你的是我爸媽對你的態度。」

　　……這麼理直氣壯的語氣是怎樣？

　　我知道他上大學之後，他就愈來愈有氣勢。並不只是成熟，而是連那種上位者的威勢都漸漸地出來。

　　雖然來這個家這麼久還是不知道他爸媽的社會地位是如何，但我漸漸地察覺到──大概是很難觸及、高高在上的那種。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pgYZcgR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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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那樣。」我說了個不鹹不淡的回答。「換你回答我了。」

　　「沒，那些專業都是他們選的，不是我想讀的。」他開始把麵團搓成一小顆一小顆。

　　「喔，你爸媽不會阻止你開麵包店嗎？」

　　「我沒跟他們講。你呢？」他看向我。我們倆同屆，他快畢業就表示我也快畢業了。

　　當初爺爺帶我回來大概也是為了給這麼獨生孫子找伴。

　　結果沒想到送不出去，只好自己帶。

　　「當然是繼續顧著這家店啊。」

　　「你是學資管的，而且成績也很好，還幫爺爺建了個網站，就沒想過往更好的路走嗎？」他皺眉。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n9r2JQ5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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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我是爺爺的孫子，我的命是爺爺給的，除非爺爺死了，不然我都沒想過要離開這裡。」

　　「那我陪你。」

　　「你是一流學校的高材生，而我只是這附近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的學生，你有你爸媽的支持，你家有錢，你應該要做更棒的工作。」

　　「我陪你。」他看過來，雙眼一瞬也不移地看著我。

　　「……」

　　這話題注定聊不下去了。

＊

　　就在快要畢業的前幾天，還沒放暑假，他卻大包小包地走進了麵包店。

　　「……這是怎麼回事？」我趕忙從櫃檯跑出來幫他提行李。

　　「我被我爸媽趕出來了。」他笑著說道，眼神還閃亮亮的。

　　「……學校宿舍呢？」

　　「課已經修完了，只差去拿畢業證書了，所以就搬出來了。」他提著行李。「而且其實在學期中就被趕出來了。」

　　「……你爸媽被你開麵包店的提議生氣了？」

　　「不只生氣，還趕我出來、斷了我經濟來源。」

　　我頓時手足無措。「那、那怎麼辦？」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GVbmhoJ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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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著看我：「我這不是來投靠你們了嗎？」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e92v4G1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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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他就被爺爺罵得狗血淋頭，但只針對他衝動跟爸媽坦白的事情，對於他說想開麵包店則一句責備都沒說。

　　什麼「你值得更好的未來」啊、「這是條不歸路」什麼的都沒有。

　　「廢話，如果爺爺這麼說了，豈不是在打自己巴掌？」當晚我們像過去一樣睡在大通舖上，彼此之間近到連呼吸都可以相融。

　　不一樣啊，你掌握著從學校裡學到的強大技能，而爺爺只會做麵包，怎麼是自打巴掌？

　　不過我不敢說，我怕像上次那樣又進展到無話可說的尷尬氣氛。

　　我想，等他麵包店做久了他就會想要離開了。

＊

　　但他只在麵包店「實習」了一個月，就被迫不得不離開這裡回他都市裡的家。

　　他的父母出了車禍，雙雙過世了。

　　他父母是在開往這裡的路上發生意外的，我不知道是想來這裡抓他們的兒子回去還是談公事，總之……那兩位總是無視我的人回不來了。

　　他父母公司的事、車禍肇事責任、葬禮……等等一大堆事就這麼壓在22歲的青年身上，怕他應付不來，爺爺也不得不關店去幫忙。

　　我沒有去，畢竟我和他們沒什麼交集，他們也不喜歡我，去了也什麼都不懂，幫不上忙。

　　「真的不去嗎？」得知他父母過世的當下，爺爺已經關了店準備趕往現場，我們站在門口，他問道。

　　「不了，我幫不上忙。」

　　「……我想要你去。」

　　「不了。」說完我轉身走進麵包店裡，拉上大門，上鎖。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AYkswsg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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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他一旦回去，他的麵包店的夢想就會只是白日夢。

　　他就應該接他父母的事業，站在高人一等的階梯上，接受大家的敬仰。

　　而他父母的老員工們會因為他優秀的領導能力而對他心服口服，臣服於他的指令下。

　　然後他會遇到美麗賢淑的女孩子，跟他結婚生子，生下兩人相愛的結晶。

　　雜誌上會大幅報導他的優秀事蹟，談話性節目中會邀請他作為來賓解析事情。

　　他的人生會是豐富且受人崇拜的。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vqxpA6Y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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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應該是可以發光發熱的人物。

　　而不是屈就於這麼一間小小的麵包店。

＊

　　麵包店整整關了一個月，而爺爺和他也整整離開了一個月，除了晚上和爺爺的定時聯絡，我再也沒聽過他的聲音。

　　爺爺回來後跟我說了很多事，包括他父親的遺囑，包括他繼承了他父母的事業。

　　當然還有意外的整個過程、葬禮的整個流程……等等其他瑣碎的東西。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xDzDix1Q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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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吧，他終究是要回去做他高高在上的人物的，就算他父母不離開，他大概也離不開繼承家業這個命運。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A7rChNB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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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了隔年夏天，我才又看到了他的身影出現在麵包店前面。

　　春節的時候他打電話來說公司事情太忙，他抽不出時間回來，所以沒辦法回來過年。

　　電話是爺爺接的，在那之前他也都沒打電話過來，但那時我也沒想過要接過電話跟他聊天。

　　就是不想。

　　而今，他西裝筆挺地站在麵包店前面，跟貧瘠的小鄉鎮相比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我打開門，接過行李。「你先上去休息一下吧。」

　　他這次並沒有像過去那樣喊那句話──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1Ttf7z2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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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一個動作是用力地把我攬進他的懷裡。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uQH7Bx5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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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嚇到了。

　　過去我們的確也會擁抱，但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他這麼激動的擁抱。

　　「我好累。」他的語調裡充滿了疲憊。

　　瞬間把驚嚇拋諸腦後。「快點上去吧，你的床還沒鋪，可以先睡我的。」

　　「好。」他說完把我放開，提著行李走上樓。

＊

　　關店之後我走上樓，就看到他靠著牆坐在我的床墊上用著電腦，大概是在處理公事。

　　我先把櫥櫃裡他的床墊棉被和枕頭拉出來鋪好，然後拿著睡衣去洗澡。

　　我洗完澡出來發現他還坐在我的床墊上用電腦，我不敢打擾他，只好躺在他的床墊上玩手機。

　　等到他闔上電腦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洗澡了嗎？」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而是抱著我一起躺在床鋪上。

　　「喂……」我正想推開他，他倒是先開口了。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Ny5cYhK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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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開麵包店。」

　　我愣了愣。「可是你現在有一家公司。」

　　「管他去死，我想待在這個有你和爺爺的麵包店裡做麵包。」

　　「那是不可能的，難道你要放著你的員工不管嗎？」

　　「我可以讓賢。」

　　「你要棄你父母的遺囑不顧嗎？你要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嗎？你要放棄你的事業嗎？你要放棄你在那裏建立的人脈嗎？」

　　「……」他不說話，只是把我抱得愈發緊。

　　「放手。」我說道。

　　小時候的確對抱著一起睡，長大之後頂多是在互相玩鬧或傷心的時候會抱在一起，但也僅止於輕微的擁抱，像現在好似要把我融進他身體裡的緊抱讓我不太能適應。

　　他的鼻息噴在我的頸肩上讓我覺得癢癢的。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O0V4FD2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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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放，今天就這樣陪我睡覺吧。」

　　「你還沒洗澡。」

　　「我洗了，只是沒換衣服而已。」

　　「穿西裝睡小心隔天起來皺巴巴的。」

　　「那我換了衣服你還是要讓我抱著睡。」

　　「……」

　　他迅速地換上寬鬆的睡衣，順手關上燈，並再次把我抱在懷裡。

　　「睡吧。」

　　「……」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eUlHDdF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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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是睡通鋪，所以並沒有擠不擠的問題。

　　而且他把我抱得很緊，我想滾去其他地方也沒辦法。

　　他大概是接下公司的這一年很忙很累吧？所以才會想抱著一個人睡。

　　是不是該提醒他要不要交個女朋友了？

＊

　　隔天中午吃完午餐他就要趕回去了。

　　「趕緊交個女朋友吧，幫你照顧一下生活，這樣你也不會太累。」

　　他聽到這句話的當下，原本是低頭拿行李，卻瞬間抬頭看向我。

　　「……」有必要這麼激動嗎？還是其實已經有女朋友了？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KAQF4yd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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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他忽然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們沒辦法嗎？」

　　我對這句牛頭不對馬嘴的問話感到疑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而他也沒有等我的答覆，逕直地坐上爺爺的車。

　　等到車子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才走進店裡繼續顧櫃台。5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j1tZ56S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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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忙碌無比的主管，我是小小麵包店的員工，彼此還相隔兩地，相處都沒時間了，有可能嗎？」

　　更何況，我們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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