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常夢到自己親手殺了雙胞胎弟弟的惡夢。
不,嚴格來說或許不是她親手殺的,因為那只是她覺得而已。畢竟這個惡夢的開頭,都是她的弟弟痛苦而無奈地對她道歉,隨即倒地不起,而她能感覺到自己站在某種黏膩而腥臭的液體之中。
每一次,她都會顫抖著跪坐下來,衣服都沾滿了那股腥臭味也不在意。她只能不停地喚著弟弟的名字,期望這樣能夠喚醒他,然後他會笑著說這只是個玩笑。
她想要找到兇手,但是她不知道兇手是誰,所以她只能勉強背著高她很多的弟弟的屍體,在夢裡不斷的徘徊。衣服和四肢都沾染弟弟的鮮血,走過的地上滴著原本弟弟身體的一部分和她的淚水。一直走一直走,夢裡的風景明明是一片黑暗,但她還是不斷向前走,彷彿這樣就能抵達終點,也能找到兇手。
每當她在夢裡不斷地行走,近乎要崩潰時,她就會驚醒,回到最親愛的人依然活著的世界。清醒之後,身體因為惡夢的內容而顫抖,胸口也彷彿被惡夢奪走了什麼,總是空蕩蕩的,留下的只有寂寞的空虛感。
在最一開始因為這個夢而驚醒時,她都會直接敲響隔壁的房門,然後親眼看著睡眼惺忪的弟弟開房門問她怎麼了?而她則會因為放鬆下來,便開玩笑地說想和他一起去外面走走。不管是凌晨四點還是早上六點臨近上課的時間,她的弟弟聽到她說這句話之後,只會皺著眉苦笑著說「真拿妳沒轍」,然後關上房門準備換衣服之前,還會要她記得穿多一點再出門。雖然他會像個老媽子一樣碎念,但他不曾拒絕過。
今天依舊夢到了,但今天的夢變得更加鮮明。
她發現弟弟的語氣沒有變,但其實他的表情就跟每當他答應她做任何事的表情一樣,皺著眉而苦笑著。而她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他道歉時要露出這樣的表情?說起來,為何弟弟要跟她道歉?
今天的惡夢中,她無法像之前那樣起身尋找兇手,她只能抱著弟弟,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保存弟弟的身體溫度。直到她的體溫也變得跟弟弟一樣時,她終於能從惡夢脫離,迎來隔天的晨光。
與此同時,她的房門被敲響,傳來令她安心的聲音對她說:「妳醒了嗎?」
*
她的心就像個木盒子,每當和弟弟一起相處的回憶增加,那個木盒子就會增加一顆星星糖。最常見的白色,是他們平常相處時,聊一些生活瑣事的回憶;黃色是他們一起出去玩的回憶;綠色是當弟弟包容她的任性時的回憶;藍色和粉紅色則是當她難過時,弟弟陪伴她的回憶。
所以當她做了惡夢後,如果不想因為頻繁地在半夜起床吵醒弟弟,讓敏銳的弟弟察覺到她的異狀,她就會咀嚼那些回憶,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而她發現這些回憶之中,只有藍色和粉紅色的糖會同時出現。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這兩個顏色會同時出現,而且這兩顆糖也得一起吃下才會擁有甜味。但也很奇怪的,如果這兩個一起吃下的話,是平復自己的害怕的特效藥。
「我看妳起床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睡不好嗎?」弟弟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她看向坐在她左邊的弟弟,手提著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兩人份的早餐,他拿了其中一份給她。
現在他們正坐在高鐵上,因為今天是他們上大學前,最後一次的兩人出遊。
她搖搖頭,笑著接下他給的早餐說:「是因為要一起出門,所以太興奮了睡不著。」
弟弟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拜託出去玩前一天睡飽啦。」
她笑著沒有回應。即使早上夢到令她全身發冷的惡夢,仍舊無法澆熄能夠和弟弟一起出遠門的期待。
「真正的日月潭會長怎樣呢?」她望著外頭無盡的隧道說著。雖然還看不到外頭的風景,但她相信沒多久一定就可以看見陽光灑落在房屋、樹林和每個人身上,也可以灑落在她內心的空虛和冰冷,逐漸填滿和升溫那些時不時令她發冷的角落。
「就跟妳在網路上看到的是一樣的吧。」
「親眼見到的一定比較不一樣!」
「通常都是照片比較漂亮。」
「不一定嘛。」
弟弟聳聳肩,因為他很清楚他永遠說不過她。
他們是台美混血的雙胞胎姊弟,兩個人都有一頭亮眼的金髮,也都有如同澄澈天空的天藍色眼睛。但弟弟只有右眼跟她一樣,左眼則是像陰天般的灰色眼睛。弟弟小時候曾因為異色瞳的關係,時常被同學語言霸凌,所以他似乎不太喜歡灰色的那顆眼睛。但其實她很喜歡他的灰色眼瞳,靜謐而穩定。
高鐵不知何時,早已駛離了隧道。她被陽光吸引,看向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不禁脫口而出:「上了大學之後,我們就很難一起出門了呢。」
而且成績優秀的弟弟還會去國外念書,未來能夠見面的機會和時間只會愈來愈少。而當她想到這裡時,發覺自己的內心有股騷動。但她不太清楚那是什麼,只是不太舒服——甚至又讓她想起了早上的惡夢。她險些吐出還在嘴裡的早餐。她趕緊用手遮著嘴巴。
「怎麼了?」弟弟馬上就察覺到她的異狀,「那個不好吃嗎?」
她搖搖頭,拿起手邊的水喝了一口。吞進肚子的不只是食物,還有漫溢在嘴裡的、夢裡的腥臭味,很怪異的,還有一點甜膩感。她完全吞下後才說:「沒事,只是剛才有點噎到而已。」
她怕弟弟會懷疑她,所以她趕緊轉移話題,談論起接下來的行程。而弟弟也沒有深究她噎到的原因,只是接續著行程的話題,說著一些要她注意的事情。
她很享受、也很小心翼翼地品嘗這段時間,就像她最愛的草莓蛋糕上,她總是只想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嘗那顆草莓。有些酸澀卻又香甜。
與此同時,她心中不知不覺也多了一顆糖,是帶著嫩草色般的淺綠。
*
他們抵達了日月潭後,打算先去民宿寄放行李後再去觀光。民宿老闆娘似乎是個很愛聊天的人,當在和弟弟確定房客資料時,她看著我們兩個人的身分證說:「哇,原來你們是雙胞胎啊!」
弟弟似乎沒料到老闆娘會主動聊私人的事情,露出有些尷尬的微笑並點頭。
「雖然弟弟的眼睛和妹妹不太一樣,不過都是俊男美女呢!」
她感覺到弟弟不自然地顫抖了一下,但臉上只是繼續掛著尷尬的微笑沒有多說什麼。
「嘿嘿,謝謝老闆娘的讚美。不過我很喜歡他的灰色眼睛。」她笑著接下老闆娘的話,並轉移話題:「那老闆娘覺得我們誰比較早出生?」
相較於不愛跟陌生人說太多自己事情的弟弟,她反而很喜歡和別人聊天。所以即使是突如其來的搭話,她也能夠順其自然地和對方聊天。
老闆娘遞還給他們身分證,「嗯……我覺得弟弟比較沉穩,所以弟弟是哥哥吧?」
聽到這個答案,弟弟轉過頭來看著她,臉上不再是尷尬的笑容,反而是為了忍笑而偽裝的微笑說:「人家說我比較像哥哥欸。」
「哎呀。」聽到弟弟這樣說,老闆娘似乎會意到了真正的答案。「原來妹妹妳比較早出生呀?」
她點點頭,並說:「嘿嘿,我弟弟很優秀吧!」
弟弟有些哭笑不得的說:「為什麼是妳一臉得意的樣子啊。」
她自豪的笑著,「因為是我的弟弟被稱讚啊!」
老闆娘輕輕笑著,「不過只有姊弟倆一起出門玩倒是滿少見的呢。我家啊,也是生了姊弟,但姊姊總是不太想管弟弟,所以他倆長大後都不怎麼在乎對方生活。尤其小的時候總是說弟弟很煩,還很氣說為什麼家裡的人都只寵弟弟。哎呀,雖然這也是我們大人現在想來不是很好的事,但還是會覺得大要讓小的嘛。」
聽到老闆娘說的話,弟弟再次轉頭看著她,開玩笑地說:「我有時候是覺得姊姊比較煩啦。」弟弟看著她的眼神,沒有厭煩和不耐,只有總是當她說出任性話的時候帶有的包容。
而她會沉溺於他的包容,然後也開玩笑地勾住弟弟的手說:「但這樣的話,我會很難過耶。」
他們相視而笑,知道這是對方開的小小玩笑。但她心裡深處忽然覺得,自己說的話似乎有幾分真意,也希望弟弟說的真的是玩笑。
老闆娘則會心一笑,並祝福他們玩得開心。
*
他們在路上隨意的買了一些小吃,並租了腳踏車在環湖步道一邊欣賞風景,有些疲累了就順道找了個長椅坐下,還可以一邊欣賞潭面風光一邊吃美食。
比起正午的太陽,下午的陽光已經沒那麼強烈,潭面反射的光點也不再令人刺眼。雖然如此,七月的太陽帶來的炎熱依舊令人汗流不止,但對她而言卻是剛剛好,因為豔陽能夠趕走她心中的寒冷。
「我們等一下可以休息久一點嗎?」滿身大汗的弟弟明顯帶著疲態問她。
「好呀。」她從腳踏車上下來,兩人改以牽車的方式行進。
弟弟停了下來,喝了幾口水,「沒想到都這個年紀了,我還是趕不上妳的體力。」
「畢竟我是從小就開始鍛鍊體力的嘛。」
小的時候,因為她的身體狀況不好,所以並沒有去學校上課,而是在家自學。但在醫生的建議、以及隨著年齡增長,身體狀況逐漸穩定之下,她每天都會有固定的運動量,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現在也不太會生病,體力也比一般的女生好很多。相較之下,弟弟則是完全的室內派。雖然他不像她身體不好,但從以前就很常巴著書桌不放,也不太會主動起身去運動,所以體力比一般男生還要差一點。
話雖如此,她還是知道女生的體力終究無法輕易超越男生,所以她其實不太確定每次弟弟說體力比自己差,究竟是不是真的?畢竟也有可能只是因為他不喜歡運動,所以找了個可以讓她心軟,好讓他休息的理由也說不定。
弟弟喚了她,將她拉回了現實。他指了指前方的長椅,「我們在前面坐一下吧。」
她點頭,兩人便牽著車走向那張長椅。
稍作休息後,她問了剛才在民宿的事情:「你還是很在意自己的眼睛嗎?」
弟弟苦笑著,「被妳發現了?」
「哼哼,」她笑著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圈出個圓,並透過那個圓看著她弟弟。「沒有什麼是姊姊看不出來的事情喔!」
弟弟沒有回應,反而轉頭看向日月潭。她放下右手,現在的她只能看見弟弟的側臉,和跟她一模一樣的那顆淺藍色眼瞳。
「我知道那個老闆娘沒有其他意思。」他看著前方說著:「也知道以前的同學會有那些反應,是因為對於和自己不一樣的事物感到害怕而做出的防衛機制,但我當然也知道其中有帶著純粹惡意的人存在。」他低聲且無奈地笑著,「但撇除純粹惡意的存在之外,人類也真矛盾,明明喜歡看很多倡導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的心靈雞湯,但大多數人卻又害怕或是恥於跟別人不同。」
她沒有回應。兩人之間的沉默被騎乘騎腳踏車時,所產生車輪轉動的聲音、時不時傳來人交談的聲音,以及微風吹過時,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所填補。當微風停下時,弟弟用左手輕輕蓋上自己的那顆灰色眼睛,才繼續開口說:「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喜歡這顆眼睛,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
弟弟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她很好奇原因,所以催促著他:「是因為?」
「因為我發現,當別人關注著我的灰色眼睛,就等同於切斷了我和妳的關聯性了。」弟弟轉向她,「那時候的我也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害怕跟別人不一樣,只是希望相同的對象是妳罷了。」他說完,才把一直蓋著左眼的左手放了下來,「雖然現在被人說到的時候,我還是會有些在意那個不一樣的地方,但現在的我很清楚知道,我們始終是不……」
這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心中的恐懼。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將自己的右手蓋在弟弟的左眼上。弟弟的眼神透露著驚訝和不解,她也有些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但是她察覺到了弟弟要說的事情是什麼,而她不想要由她弟弟來說,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遮住弟弟的左眼。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沒那麼喜歡他那顆灰色眼睛了。
弟弟的眼神依然透著疑惑,但沒有撥開她的手,只是問:「妳還記得我們國小時期的事情嗎?」
她點頭,「當然記得。」
「國小被排擠的那段時間中,家裡是我唯一的世界。」
她有些懷念地笑著,「我也是。」
那段時期的她也只能一直待在家裡,對於生性喜歡跟人互動的她而言,整天只能待在家裡是一件很無聊又煩悶的事情。當爸媽和弟弟出門上班上課時,她能對話的對象只有家庭教師和保母,偶爾醫生會來的時候,媽媽會在。但除了媽媽以外,他們都只是為了照顧她而跟她說話的——總之,那個時期的她,沒有所謂同齡朋友的存在。除了她的弟弟。
因為身體不好而被困在家裡的她,和因為被排擠而在學校沒有容身之處的他,當時只有他們待在一起,相互分享作業的困難、說著老師的小壞話時,才能嘗到一點何謂擁有同儕朋友的感覺。那個時候的他們好快樂,他們的世界只有對方,也深知對方不會轉身就背叛自己。
她以為那就是有同儕朋友的感覺,但當她身體好了起來,在國中時回到學校上課,擁有真正的同儕朋友時,卻發現跟和弟弟待在一起的感覺並不一樣。所以就算她的朋友很多,她依舊無法捨棄和弟弟相處的時間。
其實有時候,她會慶幸弟弟在國小所發生的事情,但每當這樣的想法跑出來時,她都會很有罪惡感。可是她又會像個被害妄想症的人一樣,擔心著一些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如果當時弟弟沒有被排擠的話,他是不是根本不會在意她,甚至會覺得身體不好的姊姊是個累贅。他會在外面的世界過得很好,因為成績很好,所以會像現在這樣到國外念書,他的世界會變得更加廣闊。即使他不善於交際,但因為他很有想法、個性也很好,所以或許還是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最後或許還會……交到女朋友。
她胸口一緊,沒有再繼續想下去。同時放下蓋著弟弟左眼的右手,「如果大學畢業了,你會回來嗎?」
弟弟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這件事。「我……不確定。」
聽到弟弟的答案,她一瞬間感覺到胸口的溫度在下降。直到她忽然打了個噴嚏,才發覺是太陽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西下,陽光的溫度已經無法溫暖她心中的寒冷的那塊角落。她好想知道,什麼時候那塊角落才可以不需要陽光?
弟弟沒有問她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只是起身說:「我們回民宿吧?」
她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弟弟一邊跨上腳踏車,問她晚餐想吃的東西。她搖搖頭,說他想吃什麼都好。
要回民宿的路上,他們都沒有多說什麼。而她這時才發現心中的木盒子不知何時多了一顆藍色的星星糖,但卻沒有多一顆粉紅色的糖。如今多了一顆藍色的星星糖,孤零零的留在木盒的角落。
*
他們回到民宿,盥洗完畢,為了隔天的行程決定早點就寢。
和弟弟出門玩了一整天,她當然很滿足,但想起傍晚的對話,一股令她窒息的寒冷從胸口擴散到全身,她緊緊用棉被裹緊自己,試圖停下那股寒冷。
而且即使決定早點就寢,傍晚的對話卻不斷在她腦海迴盪,使她完全沒有睡意。就在這時弟弟忽然輕聲說:「我最近很常做一個惡夢。」
弟弟的聲音讓她從寒冷中轉移了注意力。她原本也想趁這個機會跟弟弟說自己的那場惡夢,但弟弟搶在她說話之前又說:「我在自言自語,我知道沒有人在聽。」
她忍著不要笑出來。這是小時候她還跟弟弟睡在同一張床上時,她說,如果有什麼不好意思跟家人說的話時,就用這樣的方式自白。而身為姊姊的她,就會把聽到的事情當作是秘密,但同時也會裝作沒聽過他的自白。
雖然失去了她說出口的機會,但沒有關係,因為她喜歡像這樣聽弟弟展現一部分無法跟其他人分享的自己。這是她身為姊姊唯有的特權,她可以擁有一部分別人不知道的他。
「我最近很常做一個惡夢。」弟弟繼續說:「我夢到自己跟姊姊道歉,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但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很對不起她的事。對於傷害到她的事情,我感到很痛苦,痛苦到幾乎失去意識。而我倒下,發現自己無法動彈,甚至倒在像是泥沼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有股鐵鏽味,所以我猜是我的血吧。」
他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他的自白:「在那之後,我就像靈魂出竅一樣,只能以俯視的方式看著自己的屍體和姊姊。而姊姊則會一直呼喊我的名字,即使我一直都在看著、也喊著自己就在這裡,卻都無法傳達給她。」
聽到這裡,她開始覺得他們夢到的是同一個夢。而原來在夢裡,其實弟弟一直都在。
「後來,姊姊背著我的屍體一直在夢裡徘徊。我很想告訴她,不要再背著我了,我不想成為她的負擔。但我的聲音依舊傳達不到,只能看著她逐漸變得瘋狂……」
弟弟沒有繼續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夢也只到這裡。她太好奇了,不禁打破了裝睡的規則:「然後呢?」
她轉頭看向弟弟。即使是黑暗之中,她似乎也能看到弟弟困窘的表情:「欸,妳應該要睡著了。」
她輕笑,「嗯,我睡著了。可是你還沒有說完。」
她聽見弟弟輕嘆一口氣,「沒有然後了。」
「好好奇後續喔。」她繼續說:「其實我也跟你夢到一樣的夢。」
弟弟沒有回應,但她知道他在聽。
「夢的開頭跟你一樣,只是我不知道原來你的靈魂一直都在。」原本傍晚還有些寒冷的角落,現在意外地有些溫暖。她繼續說:「我想背著你的身體走,是因為我想要找到害你死的兇手,所以我不想要拋棄你。但是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才會四處徘徊。」
當然最後夢的結尾,也跟弟弟的夢一樣。她沒有說出口。
「然後呢?」弟弟問。
「我也沒有然後了。」她偷笑著。
「真可惜,我以為可以知道兇手是誰。」弟弟也輕笑著。
「那你覺得兇手是誰?」
「夢裡只有我跟妳欸。」
「反正我們現在感覺也不像可以睡得著的樣子,就猜猜看嘛。」
但她一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她一直以來都隱隱覺得其實兇手就是自己。雖然她也沒有證據,但假設聰明的弟弟真的推論出來了呢?如果她自己先承認的話,心情上一定會比被弟弟推論出來還好一點。而且她也很清楚就算弟弟知道兇手是她,也不會影響她在他心裡的位置。他一定會說「那也只是夢而已,不要想太多」。但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想要從弟弟口中說出兇手是她。
「那我猜應該是……」
她從床上起身,「是我。」
弟弟愣愣地看著她,一時之間似乎沒有還反應過來。
「其實……」她有些艱難地開口:「每次我夢到這個夢都覺得很恐怖,所以……所以每當我夢到的時候,就會去找你,確定那真的只是夢。我很怕自己其實真的殺了你。」
「這就是之前妳很常半夜起床的原因嗎?」弟弟驚訝地看著她,又問:「可是……妳有什麼理由殺我嗎?」
「沒有……不對,我覺得有。可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她說不出來,她只是想要什麼?她想要的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殺弟弟的動機是什麼?他在她心中的位置那麼重要,有什麼理由要殺他?
「妳還好嗎?」弟弟也從床上起身,像是要讓她安心一樣,他輕輕拉起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兇手是誰都沒關係,畢竟也有可能是我自殺啊。反正也只是夢而已,累了就趕快休息吧?」
她對於弟弟的反應感到幸福卻又覺得很有罪惡感。因為她知道怎樣可以引起弟弟的關心,她總是利用這點讓弟弟的心中有她的存在。
「我……我不好。」她的聲音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罪惡感使然,還是因為對於自己即將問出口的事情的答案感到不安:「你一定要去國外念書嗎?」
弟弟沒有馬上回應。
牆上時鐘走動的聲音、把窗戶吹得喀喀作響的風聲、外頭走廊傳來房客走動的聲音,迴盪在他們兩人之間。隨著那些聲音逐漸充斥整個房間,她胸口的溫度也逐漸在下降。
良久,他才低聲地說:「對不起。但去國外的學校,才能更靠近我想追求的事情。」
這時候她又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夢的開頭就是弟弟對著她道歉。接著她想到的是,傍晚她沒讓他說出口的事。
他們不一樣,對,她很清楚。他是男生,而她是女生。他喜歡待在室內閱覽知識,而她喜歡待在室外活動身體。他不擅長和人交際,但對她而言這是小事一樁。他有自己想前進的方向,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相同的只有流著相同的血液和相同的父母。她知道這代表什麼,這代表他們永遠都會是家人,但也只能是家人。
她忽然明白夢裡的自己為什麼會想要殺了弟弟,只是她認為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殺,她只是希望弟弟能夠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那就等同於扼殺了弟弟的自由意志。
但即使夢裡的她殺了弟弟,現實的她卻做不到。當她知道自己可能會扼殺弟弟的意志,她就再也沒辦法繼續說更多任性的話。她不想要弟弟因為她,變成不是自己的樣子,因為她喜歡的就是她弟弟自由成長的樣子,可是她又好希望他能夠一直陪著她。
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視線不知何時模糊了起來,只能隱約看見弟弟有些慌了手腳,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哭了。弟弟伸手似乎希望抱抱她、安慰她,但她搖搖頭,「沒關係。對不起,我才要說對不起。說了這麼任性的話……」
她好想叫眼淚停下來,不想要再表現出任何可能會讓弟弟關心她的行為。可是她又想要弟弟能夠一直看著她、能夠答應她把她放在他心中的第一個位子。這讓她好痛苦,理性和慾望不斷撕裂著她的知覺。
弟弟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而她抹了抹眼角,試圖露出笑容說:「哈哈……沒、沒事了,大概是想到自己可能會殺你覺得很恐怖,不小心就哭出來了。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我們睡覺吧!」說完,她馬上蓋上棉被、背對弟弟,不讓他再繼續有所回應。
「好……」她聽見棉被相互摩擦的聲音,似乎是弟弟也躺回床上了。
她以為接下來就是漫長等待睡著的時間,但沒想到弟弟又說:「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話,妳會拋棄我嗎?」
她沒有想到弟弟會問這個問題,但她也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會。我會一直抱著你的身體,直到跟你一樣冰冷。」
她聽見弟弟有些無奈地苦笑,「那樣妳會感冒喔。」
她有些無力地笑著,心裡則抗拒著想問同樣問題的自己。
「……如果是妳死了的話,」然而弟弟卻問出了她想問的問題,她好害怕聽到答案,可是她又好想知道弟弟的答案。「我也會一直陪著妳,因為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謝謝你。」她只能這麼說,再說下去她知道她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她聽見弟弟翻身的聲音,同時感受到他的視線,他問:「如果真的有什麼心事,可以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解決。」
她的心事就是關於他的事。但是她不能說,她不可能說。他永遠不會知道,也不可以知道。
她深吸一口氣,想辦法讓自己露出平常的笑容,就像一直以來自己身為姊姊該要有的樣子,很愛笑、看起來很有活力的樣子。然後她轉向弟弟的方向說:「真的沒事啦!就像剛才說的一樣,又加上這可能是我們近幾年最後一次出門,想到就覺得好難過喔,不小心就哭了……」
她覺得臉上的面具快要碎裂了,所以她沒有等弟弟回應,又繼續說:「但是我真的累了,我們睡覺好嗎?」
弟弟皺著眉看著她,但最終只是輕聲地說:「……好,妳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她也輕聲地回應。
她閉上眼,看見心中的木盒子多了一顆星星糖。是耀眼、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是以前從沒有出現過的顏色。她知道這個顏色代表著什麼意思,但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把那顆星星糖藏在木盒子的最底下,放在那個永遠只能藉由陽光照射,才有辦法溫暖起來的角落。
ns18.225.34.19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