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前輩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他其實不用⋯⋯喂,你一定要現在工作嗎?」
「我有在聽呀,而且這個 bug 應該不難解。」
他裸裎半躺在床上,看著坐在床尾個人沙發上的工程師,她的頭髮與乳房下緣隱沒在房間的黑暗之中,只有臉被筆電螢幕的藍光照亮著。那種色調讓他感到有點冷,但因為還沒清理身上四處的體液,他並不打算直接鑽到被窩裡。
「突然不知道講到哪裡了⋯⋯不再躺一下?妳不是結束後都會四肢無力?」
「很久沒那樣了,你早已不是大學生了。而且你自從做這工作後有多久沒有運動了?剛剛中間你喘得很誇張呦。」
「妳怎麼會有我大學時代熱愛運動的錯覺?我是用我的生命來和妳滾床單的,不是男子氣概或身體肌肉量。」
「噢,你的命真好。」工程師一語雙關的回答讓他不禁竊笑起來。「你平常工作時也這麼多話?」
「怎麼可能,『任務以外時間不可和乘客交談,你應成為軌道燈的影子』,事實上我連從 a 節車廂走到 g 都不被允許,因此我體力變差是不得已的,程序至上,畢竟社長是怎麼說的?『你們就是守護民眾的亞拉岡和勒苟拉斯』。笑死。」
工程師沒有接話,看來這個 bug 比她想像得難修不少。
「養尊處優的工程師大概不能想像吧。沒辦法,就算我們已經活在複眼能直接把各種資訊塞入腦袋的時代,還是需要你們像工蟻一樣地堆砌 if 和 for 呀。」
「那你的前輩為什麼能擅離崗位來幫你?他是特權人士?」
「我想不是,要不然我一定會記住或聽過他的編號,只知道他負責的車在我對面的軌道。我唯一對他的印象,就是他似乎有說不完的廢話。例如上一次他根本——啊我剛剛本來就是要說這個——不需要和那個醉鬼搭話的,摔上浮空擔架就完事了,但他卻很像比那個醉鬼更在乎那個荒謬、無聊透頂的的『打不開的門』。」
「喔,又是可愛的 14 號善男信女呀,這次有找到嗎?」
「天曉得,雖然前輩扶醉鬼走上樓梯時已經聊得像是童年舊識了,但醉鬼沒有講出任何有實質意義的話,大體就是覆述著老掉牙的都市傳說:只要找到那個門,就可以躲開複眼的視線,回到最純樸的——大家是怎麼說的?——資本主義浪漫時期⋯⋯」
他的雙眼焦點從工程師身上飄往更遠的地方,說話愈發喃喃自語了起來。「回想起來真是詭異,那時我們全憑自己的意志與願望來買東西呢。今天要吃的午餐、明天要穿的衣服、後天要被當韭菜的投資標的、死後骨灰罈的材質——沒有複眼告訴我們該準備什麼、該擁有什麼——我幾乎忘了是什麼感覺了。那時的生活真的很沒效率,但也很⋯⋯」
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工程師看了他一眼,但手指依舊用同樣的速度在鍵盤上飛梭著。「很滿足?」
「嗯,但還不夠精準。既滿足又悵然。」
「如果你打算明天出家,待會記得洗頭,對幫你剃度的 seafood 比較禮貌。」
他又笑出了聲,他對工程師這種突如其來的靈性發言,總沒有抵抗力。
「對了,妳知道車廂裡的防毒面具是哪個部門管理的嗎?」
「你直接問總機比較快吧。怎麼,壞了?」
「不是,只是——老派到沒有用的地步罷了。那些會在地鐵裡放毒氣的狂熱宗教,只是嚇小孩子的床邊故事。」他下意識地做出職訓時學的面具穿戴四步驟,罩口鼻、拉綁帶、扣扣環,每次都會忘記最後一步,他盯著天花板想要嘆氣,但嫌麻煩的喉頭並不配合。
「我問妳,妳是怎麼看待我這個工作的?」
工程師沒有回答,但敲鍵盤的聲音稍稍慢了一點。
「整整八小時坐在固定的車上、固定的椅子上,看著月台從視野左側跑到右側,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與隧道把我和前輩淘洗得薄薄的,只為了在那個可能永遠不會發生的第二次大滅絕到來時,第一個從椅子上跳起來去拉下車尾的逃生把手⋯⋯」
「七年前的大滅絕就證明了你這工作的重要性。沒有複眼的那三個月又 13 天,你還記得世界有多混亂吧。」
「是,混亂到我當下決定和妳同居。」
「造成大滅絕恐怖份子應該改行做媒人。而且我以為你是喜歡這工作的,畢竟你以前總把那個『沒有盡頭的電車』的半自傳型故事掛在嘴邊——」
「那是什麼?」
「——小事,別在意。」工程師摸了摸眼角,他知道這是她想要轉移話題時總會做的舉動。他拖動右下角的 bar 讓視野往她的眼角細紋 zoom in 而去,工程師不年輕了,但也許僅是因為今天他們兩人的話題都太過蒼老:複眼誕生前的世界、已快回想不起來的悵然滿足、永遠用不上也學不會的過時防毒面具——這應該就是複眼系統推薦他買化妝品的原因了,「這就是你的青春」。複眼永遠全知,永遠正確,永遠指引眾生該最需要的東西。那些宗教狂任份子總這麼說。
「還有呢?」一如預料她換了話題,鍵盤聲也隨之停了下來,過度安靜的房間讓他有點耳鳴。
「什麼?」
「你的前輩。還有什麼要介紹的嗎?」
「妳對他這麼有興趣?」
「不好說。」
「我想想⋯⋯他⋯⋯皮膚和妳一樣白?」
「考量你們和我的工作型態,這有什麼好提的。哪個人上次體檢回來後,一直嚷嚷自己缺維生素 D。」工程師輕輕地笑著。「但我把這當作你對我的稱讚吧。還有呢?沒有別的?」
「沒了,妳很清楚吧:我對妳一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也許是某種還沒被科學家發現的維生素 D 缺乏症狀:對親密關係的對象過度坦承。」
「可能,但我覺得症狀應該是過度聒噪。」細雨般的鍵盤聲再度響起。
他一邊大笑一邊在床上碎動,但突然意識到自己一身腥黏而感到拘束,他下了床,無聲地往工程師的背後走去。
「我其實有禮物要送妳。」
「哇,這麼好?你真的沒有事情瞞著我嗎?」工程師的聲音帶著開心,甚至略略帶著感謝,但沒帶有一絲驚奇,最後一句話也完全沒有懷疑與醋意,平平淡淡的。他不在意,他們已經相處得太久,凝視過彼此影子最深的地方,或者——考量他們的工作型態——只不過是他們都很缺維生素 D,過度坦承。
他佇立在她背後,身上殘存的體液被螢幕的藍光烘乾成一層薄膜,不用洗了,他可以和她再來一次,只等著她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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