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如沒有父親,他和母親一同生活在長島街的巷尾;自從他的身體被父母離婚時各自分走了一半,開學時說好同生共死風雨同舟患難與共的鄰居兼同桌小野,便不再和他一起玩了。下課後沒有人再和他一起去廢棄工廠尋寶探險、在鄰居牆上偷塗鴉、或是到水塘邊捉蚯蚓。他也試過一個人找尋自己的樂趣,但最近班上的小霸王總是有意無意跟在身後,試圖在落單的時候對他下手;他專門挑選只有一半身體的人做一些奇怪的研究,例如把剩下一半的腸子拉出來量量總長;將食物塞進胃裡測驗他的胃壁彈性;或是把他悶在水裡看心臟跳動的頻率由快到靜止需要多久;有次他們企圖注射水分到他的左腦裡,接著逼他背出小數點後20位的圓周率,看看腦子進水的人是不是特別笨拙,所幸那次被路過的老師即時發現,抓起腳踝將他倒吊,上搖下晃替他甩出腦中多餘的液體;子如逐漸不再喜歡出門了,除了學校就是在家中,用他還很生疏的左手在本子上練筆寫日記、或是陪伴他母親哭泣。
比如今天。
餐桌上已經連續兩天沒有早點,冰箱的牛奶凝固成碎塊,敲碎的雞蛋顏色混濁。子如只好走進被淹沒的主臥室將頭探進水中,試圖在幾朵漩渦急流中找到母親。他躲開在水中打轉的桌椅和衣服,最後從一件正在翩翩飛舞的純白蕾絲禮服的圍繞處找到雙手握著紙團的母親。粉色的信紙被撕成一半,開頭只見“好久”二字,下面的內容幾乎都被母親捏在手心。母親埋頭嗚咽,在水裡咕嚕咕嚕發出朦朧回音,子如也咕嚕咕嚕叫喚她,一張口氣管舌頭全是鹽巴;然而被水埋住耳朵的母親什麼都聽不見。水位隨著她的嚎啕越來越高,水流也越來越急,當子如想站起來換氣時,房裡的眼淚已經淹沒了他的頭頂。
子如遊出房間拖來半台抽水機,在抽水的過程中母親依舊不斷哭泣,他花了將近四十分鐘才將房裡的水抽幹。那件母親結婚時身穿的長禮不再飛舞,攤在她身邊成了一具鮮白色的皮;色彩鮮豔的唇膏眼影、衣櫃裡她偏愛的鮮花綠葉衣裙、和只剩母親一人的結婚照片淩亂地鋪在一地,唯有那枚還戴在她手上的婚戒被淚水浸泡晶亮,於這片被荒廢的臥房之中顯得更加刺眼。母親這時終於把頭抬起來,露出她懷裡被眼淚嗆到奄奄一息的小奶狗皮,子如用指腹有規律地按壓皮停止跳動的小心臟,幾十下之後它才伸出舌頭開始喘息;皮虛弱地用兩隻前腳扒拉掙脫母親懷裡後失去重心,嗚嗚兩聲半截身體直接撲倒在子如腳邊,子如一手將它脖子拎起放在腿上,左手用右肩空蕩蕩的袖子替它擦拭身體。要說到皮為什麼只有一半,並不是因為父親也執意將它做為財產,而是皮皮企圖追上要離家的父親時,卻被突如其來的甩門哢嚓成了兩半,母親怕髒,不願承擔皮皮的後半身;而父親最討厭皮皮的舌頭總是在他臉上亂舔,於是前半身的皮跟了母親,也成了子如現在唯半的同伴;而後半身的皮,子如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了。
除了皮之外,進入療養院之前的爺爺也給過子如一段美好的時光,就在幾周前爺爺還拿著幾枚年輕時的戰功勳章交到子如手上,他說不論生命中缺失什麼,都是為了日後要得到更多;爺爺指著自己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掌,比如那場戰役中他並沒有失去兩根手指,而是慶倖地留下了三根手指。“只需要想想你現在有的,我的孩子。”這是爺爺和他說的最後一句清醒話,當晚爺爺摔了一跤,骨頭傷得不輕,十個小時的手術之後他的神智再也回天乏術,只得被家人送進療養院裡。為了方便,療養院在每個老人的病床邊都放了一具棺材,他們可以隨意往棺材裡放進他們想要帶上去的東西,當呼吸終止之後翻身兩圈就能入土,有些粗暴,但對於不想跑完醫院又忙葬禮的親人來說,這個由醫院創辦人的兒子所想出來的政策非常貼心。這位富二代的爸爸就是死在院長辦公室中,即便他生前交代過要將骨灰撒向宇宙編號第777777的黑洞中,孝順的大兒子卻捨不得父親老了還要跑那麼遠,決定將編號77床的病人棺材先讓他用,並且丟進焚化爐用777度的火燒了7次,算是變相滿足了父親一大心願。他的用心傳為院中佳話,因此在股東大會上,手持紅色信封的股東們一致同意給他繼承醫院的權利;而他的弟弟此刻還在太空中遨遊,要替父親尋找到編號為777777的宇宙黑洞。
爺爺每段時間都會往病床旁的棺材裡放一些物品,一開始本來只是些紙鈔錢幣,他說奶奶走的時候匆忙,口袋空空到現在都沒有車資上來探親,他要為倆人多帶一些積蓄;於是爺爺每天從床底或是以前母親為他縫製的內褲口袋中拿起幾枚銅板丟進棺材之中,久而久之他還學會了新的技能:每當有想不起來的事情他就歪著頭拍拍腦袋,將腦袋裡的東西拍到鼻腔中,再由鼻管吸取出來放進棺材裡:其中有家族出遊相片的相框、兒女縫製的舊衣、寫上所有家庭成員生日的行事曆、還有打仗時寫給奶奶的情書、他親手拆過的地雷等。爺爺往棺材裡放的東西越多腦袋就越空白,躺在床上不醒人事或是胡言亂語的時間也就越久。後來遠嫁美國的姑姑回來了,她每天帶著一個很大的電鋸還有量尺去看爺爺,量著爺爺今天比昨天縮小了幾公分,接著把棺材鋸到和他身形差不多的大小,鋸下來的木材就拿回去跟棺材店老闆退錢。姑姑想得周到,為了不讓爺爺丟進去的東西把棺材塞得太滿,她走的時候也會順便把銅板或是要幫奶奶帶去的舊首飾清空,儘量給爺爺騰出一些能躺進去的空間。隔壁床的阿婆羡慕極了,她的孩子從沒有來看過她,更別說幫她清理棺材打掃衛生,她的棺材裡放的都是她入院前路上撿的廢品和她買來卻被孫子嫌棄的玩具;護士厭煩她太占床位,和姑姑借了電鋸把她的病床鋸走一半去給其他尚未付清療養費的老人使用,導致她偶爾一翻身就會掉進棺材觸動了警鈴,幾次把睡夢中的爺爺驚醒;爺爺每次都以為是自己的警鈴響了,慌亂中彈坐起來替自己念經、換壽衣,換到一半醫生護士進來把阿婆拎回床上,他才又拍拍胸脯打起鼾聲沉沉睡去。子如很想告訴爺爺不用擔心,據他最後一次聽到姑姑和醫生說話的內容,姑姑和父親預付的療養費用足夠爺爺再活18天又23個小時59分鐘,子如對那天的到來既害怕又期待:害怕自然是因為他再也看不到爺爺了,而期待是因為唯有那天他才有機會能與許久未見的木心見面,並不是在學校的那種見面,而是他猜測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木心可能就會對他好一點點。
木心沒有母親,他和父親一同生活在長島街的巷頭;自從他的身體被父母離婚時各自分走了一半,他很明智地立刻投靠上班裡的小霸王。小霸王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他被奶奶收留,傳言他能夠保留完整的身體全然是因為他的父母誰都不願意要他。木心在被分開一半的隔天很快地用這個月的零用錢買下了小霸王的仁慈,完美避開和子如一樣的遭遇。木心會在放學後同小霸王那夥人到學校附近尋找目標,他們大都是一半的孩子,有的孩子是左右對半、有的孩子是上下對半,也有幾個孩子因為父母分開時無法達成共識,導致他們被強行拉扯爭奪,最後連平整的一半都沒有,半個身體猶如木心父親在分家時拿著大剪刀剪得稀碎的棉被,裡面的棉絮會在行走移動間一團一團跑出來;有些條狀物看久了更像他今早將頭探出半個牆面時,那盆只有半邊照光的盆栽,種在裡面的枝葉枯黃地掉出盆栽外頭萎敗。這樣的孩子在社區並不多見,但每段時間就會增加幾個。小霸王尤其聰明,帶著木心等人沿著路上的棉絮尋找,就會遇到幾個孩子埋著頭在往回程的路上撿拾,孩子把這些棉絮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身體裡,用單手或是書包將其護住,理所當然,於事無補。
木心從來不需要尋找他的父親,因為他的父親一定不會在家裡;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他們一般透過零用錢來反應自己當下的想法:每當木心拿到的零用錢不夠多,便會摧毀家裡一樣東西以示反駁,即便家中的物品大部份都只剩下一半,他還是能夠找出父親珍藏的東西並加以破壞;例如那封被他前母親撕掉一半的情書,信上的開頭只剩下“不見”二字,他會將信放在那只叫皮的小奶狗上廁所的地方,任由皮灑出的液體將它浸濕染臭,接著木心就會把信放在零用錢放置的櫃子上;隔天他往往能夠拿到更多的零用錢,也會看到父親將那封情書上的液體擦拭、烘乾、企圖保留上面漸漸淡糊的文字,之後收進他的保險櫃中珍藏,可惜的是父親的保險櫃也被切了一半,當木心下次又不夠錢交給小霸王時,他隨時都能把那封信再取出來。幾次之後父親終於厭煩了,一開始他也只是在紙鈔潑上一些酒液,來表達他對木心相同程度的不滿;後來他把酒全灑在了木心睡覺的那屋子,每晚木心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會被酒氣嗆醒,頭疼欲裂地醒來,身上到處是被毆打的痕跡;不過他並不是很在意,畢竟木心右半邊的身體原本就沒心,並且只要拿著被酒澆濕的零用金,小霸王就能換給他把傷口轉移給其他孩子的權利。只有在很偶然的時候木心才會看到一個立體鮮明的父親,而不是一個移動酒瓶。
比如今天。
在長島街被颱風侵襲的晚上,木心終於見到了久違的父親。晚上六點過後風雨開始增強,他們被分割在巷頭的半間房子首當其衝,房子裡所有的東西除了父子倆幾乎都在空中打轉,包括皮也在關住它的籠子裡使勁摳住鐵欄,捲曲的尾巴夾在後腿間澀澀抖動,當然這抵不過它與籠子一同被漩渦氣流飛快旋轉。父親試圖要抓住籠子,無奈他另一手還要顧著只有新郎的結婚照,只能眼睜睜看著皮和籠子被吹出房子外,撞到了對街的大樹上,最後掉在水位已經淹過膝蓋的停車場,漂呀漂所幸是卡在了一輛車子底下。確定皮暫時不會有事之後,父親開始捍衛自己的半間房子:起初他抬腳攔截住正在升空的半張床架,連同上面的床墊一起固定在失去了牆面的房子那側,木心雖然不太情願但也貢獻出了自己的床,無奈房子被切割的範圍太大,阻止得了豪雨卻阻擋不了強風,除了被吹出去的東西之外,漸漸地也有東西被吹進屋裡:路上的紅綠燈和人行看板、對面建築物的水塔、兩個車輛輪胎、一台腳踏車、和一個看起來才三歲的小孩;不過值得慶倖的是,皮和籠子後來被強風重新打回屋內,父親雀躍之余將三歲小孩也塞進籠子,同正在打遊戲的木心一起關在廁所中,接著舉起鐵鍋掩護自己開始在屋裡尋找其它重要的東西。
父親將尋得的重要物品都塞進床墊,其中有前妻送給他的第一雙皮鞋;求婚那天他特別定制的整套西裝;攝有三口出遊畫面的膠捲相機;前妻帶過來的一半首飾嫁妝;當然還有他一直護在懷裡的結婚照片。又有強風橫掃進來時,他唯有一手抓著牆柱,兩腳像跳華爾滋一樣不斷前進又後退,原本該是摟住女伴的另一手此時卻是拿著鐵鍋,上下左右阻擋不停在客廳旋轉的風以及跟著風向一起捲進來的各式物品,所有東西在經過鐵鍋時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還有一把不知哪兒飛來的西瓜刀碰巧就嵌進了鍋子裡,距離父親的眉梢也就幾公分距離。四個小時後屋裡的狂風暴雨開始歇停,原本在空中打轉的東西都散落在地,打完一階排位的木心此時在廁所聽到一陣啜泣聲音,那聲音不是一直在籠子裡刮蹭鐵欄的皮還有嚎啕不止的娃兒發出來的,是一種更低沉想忍又忍不住的哭泣。木心花了一些時間才撬開被木片卡住的廁所門,在一片狼藉之中看到父親雙手抱著開頭寫有“不見”的情書,以及被風刮得支離破碎的結婚相片。父親的眼淚滴進從外面淹進屋子的雨水之中,繞了一圈又順著水勢淌出家裡,一同往長島巷的街尾流去。
在倒數18天又22個小時59分鐘之後的現在,屬於爺爺的時刻即將到來。
雖然說是爺爺的時刻,但在木心和子如的眼裡,這似乎也是屬於他們各自父母的時刻:子如的母親終於收斂起淚水,用了幾個小時將地板上的水漬擦去,穿上她十年前最自豪的那件洋裝,她說爺爺高夀96,應該要穿得喜慶;接著她抱著皮挽著包在鏡子前擺出各種姿勢:擦拭眼角的姿勢、擤鼻涕的姿勢、掩面痛哭的姿勢,仰望天空使眼眶中盛滿淚水的姿勢、低下頭讓眼淚像珍珠啪一下砸在地面的姿勢,練習完各種姿勢之後,皮已經在她的懷裡濕了一身。同時間在巷頭的木心家中,他的父親也有一些吊詭的舉動,木心今早不是被酒氣熏醒的,叫醒他的是屬於中年男人特有的木質香水氣,據說這個香氣能夠與中年男人自身的煙酒氣味產生中和,讓其散發出來的味道如同費洛蒙所產生的功能,只要走在路上便能夠自動吸引雌性動物前來交配,這是他從父親攤在桌上的一本雜誌中看到的。他的父親還往頭髮幾乎抹上一整罐的定型液,多到此時如果他再點上香煙就能夠和爺爺一同火化的程度,他的雙手像在頭上捏著陶土,最終梳了一個比艾維斯.普雷斯利的劉海還要高的髮型,高度足以媲美艾維斯.普雷斯利本人。
病房中爺爺的病床已被護士收了去,每個圍在棺材旁的人都在比誰哭得更大聲,就怕聽力已經非常微弱的爺爺漏掉了自己。爺爺的身體此時已經比入院前縮小了將近一半,正蜷縮在棺材當中,緩慢地將右手套進事先準備好的壽衣。他的身體乾癟到剩下正在僵硬裂化的皮和被皮包裹著的骨,手指纖細到一捏就有可能脆掉的程度,內縮到看不見的嘴唇周圍覆蓋著深深淺淺的皺折,細看能夠看到皺折中心有個小洞在夾縫間一開一合。爺爺顫抖的手抓著一邊的衣領,另一手在壽衣內裡尋找袖口。忙碌的姑姑將爺爺的身子往前挪一點、抬起左腳又拎起右腳,左臀翻翻右臀找找再往後移一些,一邊擦著沒有淚的眼角一邊在爺爺的身子下找尋多餘的錢幣,避免這些錢幣在爺爺躺下時刮傷了他的身體。在爺爺好不容易將兩隻手都穿進壽衣時,醫院貼心準備的哀歌也已經奏起,爺爺此時放大了混濁的瞳孔,精神突然振奮了許多,他搖晃著乾枯的手指向站在棺材兩側的子如和木心,示意他們向前靠近,子如立刻向前傾聽,而木心還在低頭打遊戲,被他父親一腳踹向前,手裡的手機一滑差點掉進棺材裡,同他的右手一起被爺爺牽住,與子如的左手交疊在一起。
觸碰到子如左手的木心這時感受到曾經屬於自己的那一顆心,覆蓋在倆人手上的這雙手是小時候牽他學習走路的手,他用僅剩的三根手指便能抓穩他整只小手,那時的爺爺如同現在一樣有力,在他每次幾乎跌倒的時候單手就能將他撐起;這雙手也將他一把抱在懷中,在櫥窗前問他想要吃什麼口味的糖果;這雙手還在某一次考差了父親要出手揍他的時候出來阻擋,之後從廚房裡捧出一碗熱熱的甜湯。這些記憶早已被爺爺放進了棺材之中,但是卻始終在這顆木心久違的心臟裡保存著。子如看著眼前的木心,原本該是衣著得體髮型乾淨的他已經變得不拘小節頹然喪氣,嘴中呼出混濁的氣體,脖子和臉頰都有些淤青,他開始長出了青春期之後的鬍鬚,淡淡的一條在他的唇上和下巴沒有刮乾淨,喉結也變得分明。木心鍾愛的吉他和音樂,不知道他現在還記不記得,看向他因為常打架而變得紅腫的指節,大概率是已經忘了。那些他曾經提過的夢想,要拿到能夠去法國音樂學校留學的獎學金;畢業後回國在舞臺上演奏給所有熱愛音樂的人聽;賺了大錢要買間小屋給最愛他的爺爺住,子如遺憾的是即便木心的右腦還存留一絲絲記憶,但是他已經無心再去實現這些親口承諾過的事情。
子如和木心的左右手交疊之後,爺爺將手挪開指向前方,原本低語喃喃的嘴唇清晰地發出聲音,喊著的是他為奶奶取的親昵小名,喊了幾聲之後他僵直在空中的雙手逐漸癱軟,肉眼可見原本蒼白的膚色速度加深,從腳底開始轉變為蠟黃,再到逐漸渲染至全身的灰褐色,最終被覆蓋不見的還有手臂和臉上的斑點;本就稀疏的毛髮從頭上掉落,一根一根從頭上飄到棺材當中;而後穿在爺爺身上的壽衣隨著毛細孔裡滲出的水緩慢塌陷,他的身子不再立體,五官往外擴散呈模糊一片,指甲也都融進肉裡。漸漸地肉也沒有了,爺爺只剩下皮,再後來連深褐色皮都溶在水裡,他在哀歌的洗禮之下變成了泥。在倒數18天又24個小時之後的現在,這個原本該是連接著子如和木心的鈕帶,在護士拿著帳單進來的同時已經正式死去。
見證這場葬禮的人用眼淚來彰顯他們的悲傷,每人將黑色玫瑰一朵朵地放在化為泥土的爺爺身上,棺木中爺爺生前放進去的記憶隨著玫瑰花莖的吸取,變成金黃色的流光液體緩緩包覆向上,將不同人放的玫瑰染成深淺不一的微亮金光,最後傳至花瓣處散發陣陣清香;那些與爺爺共同的回憶便隨著爺爺的死去回歸到他們各自的身上。姑姑腦中浮現她年輕時總是落榜,最後一年是她父親藏起了她的成績單,並悄悄透過關係將她送進一所不錯的女校就讀,後來她在學校愛上了她的外語老師,畢業後隨老師同去美國就再也沒回家;木心的父親耳邊回蕩起入伍之前他父親說的話,父親要他對國對家永遠忠誠,到哪裡都不要做一個背信忘義的人;在婚禮時和他站在紅毯盡頭,並興奮地陪他一起佈置新家的婚房,然而這個新家,他卻從來沒有讓父母住過一個晚上。子如的母親沒有爸爸,在婚禮上是公公見證了她的婚禮,並且承諾將她視為親生女兒待養,從那天開始每當他們夫妻又吵了架,公公從來沒有替他兒子說過一句話,始終都是來到家裡來遞紙巾給她擦,他對她說過,這輩子她沒有感受過的父愛,他都可以給她。
棺木隨著奏樂的尾聲被緩緩合上。此時,金色的流光從棺沿外溢出,宛如水銀般閃爍著光芒。流光穿過每個人的腳邊,散發出微溫的熱度,並在他們周身圍繞似是給予最後的祝福。最後,流光沿著地面延伸至病房門口,彙聚出兩個人形:爺爺的皮膚恢復光澤與彈性,混濁的瞳孔恢復犀利且清晰,他穿著挺拔整齊的深綠色軍服,五根手指頭這時也已經恢復,正握著被擦得發亮的銀色長劍。而他另一手牽著的奶奶,身著婚禮時的酒紅色旗袍,輕盈華美的純白色珍珠項鍊垂掛在胸前,黑髮高高髻起,脫俗的氣質襯托她溫柔的笑容,模樣更顯端莊秀麗。兩隻五色彩鳥自倆人背上展開深紫色的翅膀,竄上天空於他們頭頂上飛翔,腹部閃著紅色寶石般的耀眼光芒,全身都和他倆一樣透著光。光芒由外至內成為一顆顆金色璀璨明亮的晶體逐漸將魂魄抽離,在眼神消失之前倆人將手緊貼交錯面向子如和木心,拼顯出一個完整的圓形。接著爺爺奶奶的背上也生長出了白色的大片翅膀,緩慢離開地面加入五色鳥的行列往窗外消散化零。每個人都在哭泣,是真正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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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恕是名音樂生,他和父母一同生活在長島街,最常陪伴他的是一隻名叫皮皮的小奶狗。自從父母親將街頭和巷尾的兩間房子還原成一間之後,李恕就再也不用擔心颱風了。每天早晨餐桌上除了有塗抹厚厚奶油的熱土司,還有兩顆新鮮的雞蛋和牛奶。這個學期他創立了一個音樂社團,班裡的小霸王也成了他的樂團跟班;因為有次在對著只有半個頭顱的孩子叫囂時,他意外聽到對方腦袋裡傳出的回音,猶如深谷中傳來的低鳴弦律激發了他對歌唱的狂熱興趣,從此之後對於以前那些奇怪的喜好他都徹底不管了。同桌小野也替音樂社招來了幾名有特殊才藝的成員:比如能夠控制自己心跳的鼓手文川;掐住鼻子調整吹氣頻率的口琴手奈奈;隨著胃部容量的收縮,雙手拍打胃壁製造高低節奏的快板手王鳴;還有將腸子與肋骨交錯結合的吉他手米良。作為報酬,李恕答應用他從前訓練出的技能,左右手同時幫他自己和小野寫作業。
除了正常的上班時間以外,父親待在家裡的時間很多;他不是在母親身邊陪伴,就是在去陪伴母親的路上。他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家中縫縫補補之前被他倆拆散的物品和照片,將那些撕碎剪半的回憶漸漸還原;當然他們兩個最為寶貝的,都是那一封上面沾著皮皮液體還有母親淚水的第一封情書。他們用盡各種方式想要恢復變得模糊的字跡,最終決定借用老一輩人的方法,將鼻管順著鼻腔伸入父親的腦袋中,連他上班也要插著,就這樣試了快一個月,父親終於是傳承了這項家族技藝,週末時他在李恕和母親的見證下,拍拍腦袋將原始的內容從管子裡吸出來,交疊覆蓋在模糊的文字上面,現在那封情書也被還原,粉色的信紙開頭正是父親當年生澀顫抖的筆跡:好久不見。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E4ccZG6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