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完美」。
所以「完美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過，當然還是有例外──假裝完美的人──總是出現在最高處，閃閃發亮。
若他軟弱，將被認為溫柔。
若他愛哭，將被認為感情豐沛。
若他蠻不講理，將被認為有主見。
若他微笑著，伸手將人推出萬丈懸崖──
大家會揉著眼睛，恍然大悟，「啊、是我太累了。」
只要適當的演技與愛情，將可以創造出像「完美」這樣的海市蜃樓。
那麼，完美的笑笑──存在嗎？
若將這個問題詢問丁冬響，只會得到嗤之以鼻的哼聲。
「──愚蠢。」
他一定會這樣回答。
＊
看著跪倒在地上的兩人，伊呂春露出滿意的笑容。
「……剩下一點點了。」她小聲地說著。
終於……快要結束了。
從小嘻死去的那天起，每天都宛如一世紀般漫長。
她數著這段難熬的日子。
好長、好久──我好難受喔……小嘻……
如今，只要再加把勁，就可以結束了。
「小嘻，我很快……就可以……」
再去見你了。
回過神，她看著那兩位友人。
造成眼前他們傷心欲絕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
不過，那又如何呢？
欺騙說謊根本不算什麼，傷害朋友她也一點都不在乎。
不在乎呢──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因為想要的東西，一直、都只有一個。
如此地費盡心機，最後，她終於得到了所要的結果。
……可是，心中這股揮之不去的疼痛──
又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
伊呂春深吸一口氣。
還沒全部結束。
她所編寫的劇本──還沒完結。
於是，她再度開口。
「沒錯，就是因為你們。」她伸出手，飾演著公正審判的法官，「如果不是因為你們自以為的多事，笑笑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她就不會死了。」
……不、不是的。
有個聲音如此反駁。
不過，她選擇無視那顆被揪緊的心。
「對了，我告訴你們一件事情吧？」
下個角色是不懷好意的長舌大嬸。
「在最初……小嘻還不是那麼常出現的時候，我告訴了笑笑一件事情喔！」
聽到如此出乎意料的話題，兩人紛紛抬起頭。
沒錯，這就是她所想要的效果。
伊呂春滿意的想著，舉起手來指著冬響。
「我告訴笑笑，我發現了一個祕密──關於她最好的朋友，隱藏了許久的秘密！」
那雙惹人厭的眼睛盯得冬響一陣發毛。
「秘、密……」
微弱地重複著這個字眼，冬響的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看著這樣虛弱的他，伊呂春依然不打算停止。
還不行！
只剩下一點點了！
她忽略對冬響的罪惡感，維持著看好戲的聲調。
「我可是有讓笑笑選擇的唷──妳真的要聽嗎？不後悔？──不過，笑笑選擇了肯定的答案。」
跟冬響與南軍不同，苪笑嘻選擇了「要聽」。
是她自己「選擇」了這個命運。
「於是，我就告訴她了。」
「不……不要……」
冬響搖著頭，無力地拒絕。
她錯開目光，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冬響幾近崩潰的表情。
「我這樣對她說著──『關於丁冬響──妳的好朋友，隱瞞妳多年的秘密，就是──』……」
「不要再說了！」
粗壯的男聲倏地插了進來，打斷了伊呂春的表演。
南軍站了起來，擋在冬響面前。
「我不准妳再說下去！」
「……唉呀，我以為你也會想知道呢？」嚥下對自己感到噁心、想吐的衝動，伊呂春眨著眼睛。
「我很想知道，不過，不是由妳來說。」
方才萎靡的身影，變得既高大又可靠。
「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夠親口對我說。」
堅挺的背影豎立在自己眼前。
冬響頓時領悟。
他已經發現了。
察覺了自己的秘密，但卻選擇不說。
不管兩人間發生什麼事情，自己都會是他無可取代的摯友──他將無防備的背後展現在自己的面前，傳達出這樣的意思。
只要南軍覺得兩人是朋友就夠了。
……就算，自己從未這麼認為也無所謂。
因為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把他當作朋友了。
而是將他擺在心中最特別的一處──
深深愛著。
他愛著賈南軍，這股感情並非友誼，而是扭曲、不被世俗所贊同的愛情。
這就是，丁冬響永遠都不會說出口的秘密，
冬響閉上眼睛。
自認將這份心情藏得很好，但沒想到竟然輕易地被人看穿。
更沒想到……其實當事者早就已經發覺了。
可是，南軍沒有說破。
保持沉默，等待冬響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說出口……不、就算不說也無所謂。
只要能夠維持著兩人的關係，就算他永遠瞞著自己也沒關係。
他們不可能會再有進一步的可能……這點冬響比誰都清楚。
即使如此，冬響依然選擇待在自己身邊，默默地守護著他與笑笑的戀情。
這個決定，究竟有多麼痛苦呢？
南軍無法想像。
所以，他絕對不會強迫冬響做出不想做的事。
如果冬響決定不說，保持現狀──只要他這麼想著，那麼，南軍將會以朋友的身分……
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什麼呀……這就是所謂的友情遊戲嗎？」
伊呂春的面具被迫卸下，打從心底感到害怕。
不、不行，事態竟然脫離了掌控。
要得將主導權拿回來才行！
「啊……」
身體忠實地傳達出情緒的動搖，手上拿著的日記落在地面。
北風將攤開的日記一頁頁地翻開。
南軍看著那一張張的白紙。
紙上都是空白一片，沒有任何內容。
當風吹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兩人才看到有紙被撕下的痕跡。
……那就是笑笑所寫的那頁。
冬響想著。
在這麼多空白頁數之中，她選擇了最後一頁，書寫上無法言喻的心情──
「……不、不對。」
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冬響反而因此清醒了過來。
「不對，有哪裡……不太對勁……」
冬響瞪大眼睛，有種答案將要浮出水面，卻怎樣也看不清的模糊感。
用來抒發心情的日記簿，除了封面的書套之外，那一整本紙張通通都是──
藍色的。
「笑笑怎麼可能……會用藍色的紙來寫日記？」
「……笑笑不會用任何藍色物品的。」南軍出聲附和，「可是，那真的是笑笑的字跡……」
伊呂春將日記撿起，抬頭看著他們。
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這點的她，臉上一片慘白。
『等我死後，妳把這本日記看到最後，就會懂了。』
那句話，是小嘻對少女說的。
只在乎笑笑的人，會對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選擇在最後一刻與她告別嗎？
「看到最後……」
下意識重複著那句話，冬響看到那本日記的書套因為掉落到地上，而破損了一小角。
露出了底下的封面。
他瞪大了眼睛。
在這一瞬間，冬響終於了解了那句話的含意。
不、不會的，笑笑。
胸口有股窒息的感覺。
妳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善良、漂亮……比誰都還替人著想、永遠笑著的女孩。
在冬響眼中，她是比天使還要純潔的存在。
所以，笑笑，這絕對、絕對不是真的。
「冬響，你怎麼了？」
南軍想要伸手扶他，卻被一把揮開。
「……冬響？」
不顧對方叫喚，冬響抬起頭。
他的眼中充滿迷網。
「南軍、小春……『就算找到那個人，笑笑也不可能復活』了，對吧？」
被點名的兩人一臉意外。
這是今天下午南軍曾說過的話。
他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冬響絕對不會在這時候說出沒有意義的話。
「──『不弄清楚的話，我們就會被永遠困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
小春僅猶豫幾秒，選擇了這個答案。
沒錯，如果不將這個疑竇解開，自己就不能安心離開。
所以，我才想要知道，現在埋藏在我心中不安感，究竟是什麼。
冬響點了點頭，看向在場的另外一人。
「我們……只是想要『知道』而已。」
南軍苦澀的笑著。
「──因為我們都還活著。」
就算因為現實而傷痕累累也無所謂。
那正是──人類活著的證明。
聽到兩人的答案，冬響吃力地撐起了膝蓋。
藉由南軍的手，冬響從地上站起。
站起來，繼續走下去。
他從伊呂春顫抖的手中接過那本日記。
快速將紙張一頁頁地翻開，形成一道藍色的天頂。
小小的天空就這樣被掌握在掌心之中。
翻到最後一頁，冬響伸出手觸摸著那道裂痕。
就像是三人心中的傷痕，永遠都不會復原。
冬響的手停頓了下來，看著左右兩人。
兩張臉上是盲目的義無反顧。
他們或許並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事情，但是，無所謂。
只要是冬響所給予的一切，他們都將會概括承受。
因為，他們是──朋友。
再度確認兩人的意願，冬響將書翻到封底，用力將粉紅色的外皮撕開。
封底正如冬響所料，也是天藍色的。
淡淡的天空之上，被刻上黑色的字跡。
正是──小嘻所留下的，最後的文字！
＊＊
離開。
離開你。
光有這樣的念頭，就讓我渾身顫抖。
黑色的大眼、飄逸的長髮、可愛的聲音──我唯一擁有的女孩。
每當那條馬尾在我面前晃啊晃著，我必須要用盡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上前去擁抱他。
這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因為我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並沒有得到這些情感。
我唯一的任務，只有保護世界的主人，在他想要逃避的時候才被允許出現。
對我來說，主人是最重要的。是我的唯一。
所以，那或許真的是個奇蹟。
我們，相遇了。
原以為在那之後再也不可能見面了……卻發現被允許出現的頻率漸漸變多。
世界的主人開始慌張，而我則是感到困惑。
他並沒有需要我，但我出現的時間的確變長了。
然後，我們終於找到原因了。
因為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因為你，叫了我的名字。
主從關係開始錯亂，身體的掌控權逐漸高漲。
這全都是因為你的關係。
因為你，我才真正「活」了起來。
可是，那樣是不行的。因為「我」並不是真正的我。就如同你所說的，我是不存在這世界上的生物。
無論未來將會如何，我的下場卻早已註定。
不過，在最後，在這裡，我終於可以說出來了。
其實我……
日記內容還沒看完，冬響已忍不住移開視線。
果然是這樣嗎？
笑笑……妳竟然做出這種事……
就算心中已經猜測到了答案，冬響依然不敢置信。
「……騙人的吧？這是騙人的……」
小春浮現出無助的表情，讓人心碎。
「這本日記……這本日記竟然是……」
「這是小嘻的日記。」
南軍將剩下的話語接上，一臉沉重。
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小春跪倒在地，「騙人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那就表示……騙人！怎麼可能……」小春用力搖著頭，淚珠從臉上滾落，「所以……想要殺害的對像……是我嗎？」
「想要殺死的人……是我？……笑笑她……想要殺死我！」
「既然如此……」她抬起頭，「既然如此……笑笑為什麼沒有動手？」
「為什麼……不殺死我？……該死的人，應該是我啊！我應該去死才對！我應該要代替小嘻去死！」
看著幾近崩潰的少女，冬響露出痛苦的表情。
「……因為，妳叫了他的名字。」他對著小春解釋，「一開始跟妳約定在書店，說有事情要跟妳說的人，並不是小嘻，而是……笑笑。」
「……笑笑假扮成小嘻將妳約出來，一來，可以完全確定妳知道小嘻的存在，二來要降低妳的戒心……然後，將妳殺死。」
南軍轉過頭，不忍心再繼續聽下去。
冬響緊握住拳頭。
「笑笑從日記中發現小嘻對身體掌控權高漲的原因……同時，她也無法忍受小嘻最在意的人不是自己。」
盛怒之下，她將日記帶出，隨手丟進書局設置的垃圾桶中。
「如果丟在家裡或是學校，可能會被認出字跡……然後在等待妳的同時，接到了要改變約定地點的電話。」
然後，從電話的另外一頭，傳來了那個聲音──
『小嘻。』
那是充滿愛意的聲音。
用這樣的聲音豪不保留地呼喚著那個名字。
『小嘻、小嘻、小嘻……』
於是，小嘻被喚醒，兩個人格因此交換。
「通完電話後，小嘻才真正出現……然後，他知道自己的日記被丟棄了……」
……已經不行了嗎？
笑笑的精神已經緊繃到了極限，隨時都會下手。
她會殺死小春。
殺了伊呂春──殺了他的……
體認到這點，小嘻咬著牙，雙手緊握。
不可以的，笑笑……只有這點，自己絕不允許！
「無論如何，他都想要保護妳。」
在離開之前，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小嘻提著紙袋，走在學校的道路上。
這個學校……是兩人充滿回憶的地方。
對於自己的存在毫不害怕，一直一直待在自己的身邊。
外表看來嚴謹，其實比誰都還愛撒嬌。
比誰都還要孤單的黑髮少女。
拼命纏著自己，不管無視或多麼冷酷地對待她，都沒辦法澆熄那雙黑眼中對自己的好感。
所以，自己才會……
抬起頭，劍道練習室的燈光還亮著。
就好像是為了離家的遊子，所點亮的那盞小燈。
裡面有道人影，辛勤揮舞著竹刀。
啊啊──小春……
少年閉上眼睛。
我的歸處，就在妳身邊。
「小嘻……小嘻、小嘻、小嘻……」
聽著少女悲傷的呼喚，兩人只是站在她的身邊，沉重地低下頭。
苪笑嘻並不是自殺。
從這裡跳下去的人，並非想要逃避世界，也不是對一切感到絕望。
想要活下去。
他還想要跟小春一起活下去！
不過，為了保護重要的人，他能做的選擇，只有一個。
唯一的選擇。
只要永遠的離開，重要的人就不會受到傷害。
從這裡跳下去的瞬間，那傢伙恐怕什麼也沒想吧？
南軍想著。
除了「小春」之外，小嘻什麼也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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