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哎呀在手機裡這樣說好像不太適合呢呵呵呵……能得知這支號碼也真是不簡單啊……看來您很有管道呢。」
『……我想打聽關於丁冬響與賈南軍的事情……請問他們下午從你那裡得到什麼情報了?請務必將相關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訴我。』
使用變聲器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扁扁的,滑稽地令人忍不住發笑。不過,當中的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認真。
會長搔了搔頭,明知對方看不到,仍做出一個抱歉的手勢。
「哎呀哎呀,我可是有所謂的職業道德啊……不把情報洩漏給沒必要知道的不相關人士喔……」
『──即使是我嗎?』
那一頭的變聲器被撤下,回復成原來的聲音。
會長愣了一下,隨即發出咯咯的笑聲。
「如果是這樣的話嘛……不過,這則情報費可是很貴的喔呵呵呵呵……」
『你想要什麼?』
「真是誘人啊……想要知道這個、也想要知道那個呢……啊啊決定了……」
會長露出掙扎的表情,思考了好幾分鐘後,最後,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請告訴我,苪笑嘻到底是為何而自殺吧?」
這可是,大家最渴望知道的獨家情報呢!
*
他們在屋頂一直待到放學。
會長在各自收取完情報當作代價後便離開,只剩下兩人無語地看著藍天。
收到的資訊太過震驚,兩人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於是,這段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手機的簡訊響起,是小春傳來的。
「冬響。」
「嗯。」
看完訊息內容後,南軍闔上手機。
夕陽不知何時來到眼前,火紅的雲層似乎隨時都會燒起來,那豔麗到可怕的光景讓感到一陣顫慄。
紅色的巨大影子,正靜靜地逼近兩人。
「她說她剛到學校,現在正在校門口。」
冬響轉身往樓梯走去,他背對著夕陽,覺得自己的影子彷彿咧著嘴嘲笑著自己。
哈哈哈哈──你看你看,又重蹈了覆轍呢!你這自以為是的笨蛋!
他聽到影子這樣說。
用著明明不存在的嘴巴、明明不存在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傷害他。
啊啊、或許是吧?
在昨天晚上之後,再一次地受到同樣的傷害。
「丁冬響。」
停下腳步,他看到另外一個影子快步追上自己,遮蓋住那討厭的幻影。
「別想太多。與其在這裡苦惱,不如直接問清楚比較好吧?」
南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語氣雖然開朗,但卻欺騙不了自己。
話語中隱瞞著黑暗的氣息……聽到這樣的消息,每個人都無可避免的往最陰暗的角落走去。
『如何?要向我打聽關於她的情報嗎?』
那個時候,他們拒絕了。
不是想要逃避,他們比誰都還想要找到信中所指的那個人。
只是──沒有必要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朋友的任何事情。
如果笑笑的死真的與她有關……他們希望可以聽到她親口說出。
話雖如此,他們卻在獲得答案的道路上無法前進。
只要開口詢問就行了。
可是,他們做不到。
已經不想再被背叛了,當初與對方反目時,那股又氣、又恨,還有失望與難過的心情,讓他們痛苦的喘不過氣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失去,而是在被人背叛中失去。
同時嘗到了離別的不捨,以及心意被人踩在地上狠狠踐踏的兩種心情──之後只要想起那個人,連帶著當時的屈辱與憤怒,以及之前對他付出的用心和愛情,都會在同時一湧而上。
同時嘗到對方帶給自己的痛苦和快樂。
兩者互相襯托。
於是──對帶給自己這樣感受之人,產生一股無法遏制的衝動。
殺了他。
只要殺死那個人,這樣糾結、痛苦的心情就不會再有了吧?
就不會再這樣痛苦了!
「可是,這樣是不行的。」
彷彿窺見了冬響的想法,南軍悲傷地說著。
「如果害怕受傷,就無法再前進了。」
嘗過苦果的他很清楚這一點。
腳下雖佈滿著銳利的石子,前面的路途黑暗得看不見一絲光亮。但是,如果因為害怕受傷就不前進,因為看不見道路就不敢走,那就真是──
太可惜了。
所流出的血灌溉出紅色的小花。
將會在朝陽升起的時候看見吧。
當在最後的那一刻,轉過身看到遍地紅花時,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在一切結束後,一定會想著,幸好我有前進。」
幸好我有前進──走到了這裡。
如果我動也不動,那麼,在我背後,就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留下,就這樣結束了。
那樣,才是最寂寞、最難受的。
「所以,我們走吧!冬響。」
南軍拍著冬響的肩膀,露出他最熟悉的笑容。
「一起走吧!」
他的聲音很小、很輕。
一起走吧,我會陪你到最後的。
冬響沒有遺漏這句話。
不管有形或是無形的事物,總會有消逝的一天。沒人可以肯定的保證,自己會不會在中途放棄。
可是,他還是說了。
他說,他會在這裡……在自己身邊。
無論最後將會如何,自己終將不會孤單。
這種保證,比什麼都還要美好。
冬響滿足地閉上眼睛。
之後遇到任何痛苦的事情,只要回想起南軍的笑容,就可以微笑。
在安慰自己的同時,也可以帶給他人希望。
所以他點了點頭,跟著笑了出來。
「嗯!」
不過,兩人的笑容並沒有維持很久。
當看到小春一臉悲壯的面容時,他們不禁板起臉孔。
她帶來了不算太好的消息。
「檢驗要很久……最快也要三天,實在非常抱歉!」
「妳一定要選在這個地方告訴我們這件事嗎!」
穿著水手服的少女將小腿與大腿疊起,黑色的馬尾垂在地上,與後腦勺形成九十度角,兩隻手交錯微彎,臉面向地面抱持水平狀態,背部則是朝向天空──標準五體投地的姿勢──口氣很是沉痛。
看著跪在校門的伊呂春,南軍有股想要撞牆的衝動。冬響早就發覺不妙,溜到校舍陰影下裝傻了,只有自己會笨笨的上前問她「妳在幹嘛?」。
原本很有名的三人在經過笑笑的事件後,更是人盡皆知。警衛與正要回家的學生們都停下腳步,交頭接耳了起來。
「小春妳先起來吧……這樣不好講話。」
「不!在你們原諒我之前,我是不會起來的!」
看到小春如此堅持,南軍不禁嘆了口氣,「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原諒妳了啦……其實也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這又不是妳的錯。」
「我沒有完成你們交付給我的期待,這是嚴重的背信行為!」
「妳真的想太多了……拜託可不可以不要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鑽牛角尖啊!」
「但是……」
小春還想爭辯,卻被冬響打斷。
他走到兩人身邊,「……有嗎?」
「是的,按照電話中的要求,我將圍巾的照片拍好帶來了。」
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灰塵,小春為了整理凌亂的馬尾,將綁頭髮的髮帶鬆開。黑得發亮的頭髮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四周同時傳來好幾道抽氣的聲音。
就某方面來說,小春比笑笑更受到異性的注目。
外表嬌小、皮膚白皙,修得整齊的瀏海與小巧的臉蛋,那雙眼睛更像是能看透別人的心思一般,清澄如水。穿上水手服的她就像是小說中走出的日系美少女,甚至曾經傳出她是混血兒的傳言。
只是,奇特的說話方式與冥頑不靈的思考,以及那嚇死人的家世,讓普通男性無不對她對避三舍。
如果她跟笑笑一樣開朗的話,受歡迎的程度馬上會爆炸地上升吧……南軍恍神的想著。
接過照片,冬響點了點頭。
「走。」
「請問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呢?」
「我們已經打電話向她確認過了……」南軍回答著小春的問題,「要再去拜訪阿姨一次。」
他觀察著小春的表情,繼續說著,「與其這三天只是等待,不如做我們能夠做的事情……關於那個人,似乎有些頭緒了。」
「說的也是……只要能夠幫助你們找到那個人……雖然力量微薄,也請讓我助你們一臂之力!」
小春堅定地點了點頭,並沒察覺兩人看她的眼神有哪裡不同。
她對兩人投以完全信賴的眼光。
冬響與南軍心中滋生出一股罪惡感,使得他們無法開口。
懷疑很簡單,但是開始質疑後隨之而來的臆測與猜想,會如影隨形地嘲笑著自己。思考將會被扭曲,變得負面又悲觀,最後走進死胡同之中,永遠都無法離開。
「走吧……不是要去笑笑家?」
南軍推了推冬響的背部,向他打了個手勢。
他不覺得現在是詢問小春的時候。
這一次……他們或許可以不要再像之前那般衝動。
這次,冷靜地等待三方都可以好好思考的時候,再詢問吧?
只要等待,機會就會出現。
南軍想著。
適合的機會終將會到來。
但當那個時候來臨時,卻不一定會是最好的時機。
「早上也來、下午也來……阿姨一定會起疑心的。」
「無所謂。」南軍揚了揚那封信,「我打算讓她看看這封信。」
嫌犯人選現在又沒了。南軍不得不開始懷疑,說不定笑笑信中所指的人其實就是在他們三人之中。
想起會長下午說過的話,他的心情更加沈重。
從某些角度而言,三人或多或少都符合信中所描述的形象。
同時,也有不符的地方。
如果從朋友這邊找不到對象,那麼,就只能請人幫忙了。
笑笑的母親將他們領到了書房。
打開門,房中是一區區到處散落的書籍。
做完的參考書被丟棄在地毯上、課外讀物則是擺在桌上,任憑風隨意地將它們打開。
注意到大家不解的視線,她的母親解釋,「我想盡可能保留笑笑使用時候的模樣……真是的,那孩子就是那麼喜歡讀書,常常在這裡讀到三更半夜還不肯睡覺。」
她挺起胸膛,露出引以為傲的神情。
「好多種類……」南軍喃喃說著。
冬響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放在桌上的書。
奇幻、推理、懸疑、恐怖、愛情、科幻、武俠……
「的確是很多。」小春附和。
應該說──太多了。
笑笑並不是那樣對考試範圍外的書有興趣的女孩。
而如此凌亂的擺放方式,也跟她平常的習慣不符合。
三人對視一眼,冬響將小春拍的照片拿出,遞給那位母親。
南軍躊躇了一會兒才開口。
「其實,我們在笑笑房間找到了藍色的圍巾,請問您有看她戴過嗎?……或是有想到任何事情都請告訴我們。」
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單刀直入的詢問,女人露出吃驚的表情,將照片接了過去。
「這條圍巾……」
女人的口氣有些遲疑與疑惑。
「笑笑的確很少用那條圍巾……不過,她的房間裡出現藍色的圍巾有那麼奇怪嗎?」
她疑惑地看著他們,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
這條圍巾早在她去尋找女兒日記的時候,就已經看過了。
可是,那又怎麼樣?不過就是條圍巾……
「雖然只有一段時間……不過,笑笑也曾經喜歡過藍色啊。」
「……咦?」
「大概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小孩子比較沒有性別意識嘛!」
「可是,我認識她的時候,很少看到她用藍色的物品啊?」
「記得你們是在國小一年級的時候認識的嘛……小女生當然比較喜歡粉紅色呀!」
瞇起眼睛,笑笑的母親翻開過去的記憶。
愛女可愛的模樣歷歷在目,但是,誰也沒想到十年後的現在,卻發生這樣讓人遺憾的事情。
沉浸在往事的她,沒有注意到其他三人露出一臉狐疑的古怪表情。
……不要說藍色,笑笑連其他顏色都很少在使用。南軍想著。
書的事情也是。
他看著笑笑的母親,突然有種想要哭泣的衝動。
女兒的喜好、興趣……都不是很清楚……在她的心目中,笑笑究竟是位怎樣的女兒呢?
一定是個聰明伶俐,又乖巧聽話的好孩子吧?
不過,那樣過度美化的記憶之中,她所看著的人,真的是笑笑嗎?
笑笑並非完人……她也有想要偷懶、耍賴、鬧脾氣的時候。就是因為那個女孩會哭會笑,他才被那個女孩所吸引啊!
喜歡上她,連帶著也喜歡上她的那些缺點。意中人的缺點轉變為有些任性、但卻可愛無比的淘氣行為,讓他更加著迷。
這才是真正的笑笑!
而不是被記憶渲染,幻化成了天使……
盯著冬響的後腦勺,南軍忍著沒把剛剛的那段想法說出來。
因為在某些方面,笑笑對冬響而言──就是他的天使。
「對了,你是……賈南軍同學對吧?你在電話中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就是這條圍巾嗎?」
「不、不只是這樣……」
南軍拿出懷中的信紙副本,遲疑著是否應該給她過目。
或許是出於母親的直覺,女人似乎感覺到三人不尋常的氣氛,她的視線落在南軍手中拿著的那張紙上。
「那個是……」
「是笑笑寫的信。在她自殺之前,分別寫給我和冬響的信。」
他將影印好的信遞出。
與剛才毫不遲疑接過照片的態度相反,他看到那雙白皙的手在顫抖。伸出的手在觸碰到信的瞬間,又縮了回去。
南軍將那封信粗魯地塞進她的懷中。
房間內頓時只剩下紙張摩擦的聲音。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見了滿滿的不安。
而這份沉默在幾分鐘後,被一陣尖叫聲打破。
她將那封信丟在地上,大力揮舞著雙手,彷彿觸碰到了多麼污穢之物。
頭髮凌亂的她,猙獰地瞪著他們。
原本憔悴、但依然美麗的少婦,成為了夜叉。
「這、這是……這是什麼鬼東西!……真是不敢相信……笑笑……我的笑笑是因為被人威脅才自殺的?」
原本高雅的氣質蕩然無存,隱忍住的憤怒終於找到得以宣洩的出口。
她高聲責罵冬響,「早上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
「抱歉……」
「關於這件事……真是十分的抱歉。因為我們那時候以為笑笑的父親……也就是您的丈夫,可能跟這件事情有所關聯,所以才不敢告訴您。」
小春低下頭,鞠躬道歉。
「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跟這件事情有關嗎?」
「不……所以說……」
大人之間的關係,似乎比未成熟的他們所想像的還要更加複雜。
小春說的話使得女人變得更加激動,漂亮的臉孔扭曲變形,面容顯得既可怕又駭人。讓人毫不懷疑如果苪笑生出現在此,她恐怕會跳上前去,狠狠地將他咬死,然後用尖銳的指甲撕下一塊塊血肉,吃得暢快歡愉。
南軍被這樣的想像震懾,不禁後退了幾步。
站在最前面的冬響推了推眼鏡,掩飾自己的害怕。
而他身旁的小春卻毫無動靜。
眼前的變化對她來說似乎根本算不了什麼。或許是因為同樣身為女性,所以可以感同身受。
女人沒聽見冬響的解釋,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十二年前為了前途,拋棄我們母女的負心漢!那個人渣!現在又想來打擾我的生活了嗎?那可惡的男人!都是因為他,笑笑才會死……」
咒罵聲如滾燙的熱油傾倒而出,熱氣隱蔽了理智,同時無情地燙傷其他人。
「不是這樣的!」
按耐不住這樣的氣氛,南軍大吼了一聲。
「苪笑生的確很可惡,但是,他並不是信中所指的那個人,阿姨妳冷靜點……」
他無法再繼續說下去,因為那雙充滿仇恨的雙眼,正牢牢地鎖定著自己!
「哼,什麼呀……」
溫柔的聲音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鬼魅般的低語。
佈滿血絲的眸中照映出仇恨者的身影。被那樣陰森的眼睛注視,南軍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從腳下竄出一股寒意。
她的手指著南軍,彷彿將要把他凌空劈開,「說到底,你也有錯啊……信中是這樣說的吧?『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那個人不就是指你嗎?都是因為你,所以信中的那個人才威脅笑笑的不是嗎?」
「我……」
「都是因為你,笑笑才會死的,不是嗎?為什麼呢?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三人清楚地聽到物體掉落的聲音,那極力維持的假面具終於在此崩潰,墜落在他們面前。
笑笑的母親跪倒在地上,口中不住地說著。
「去死……你才應該去死啊……反正你是孤兒不是嗎?你不是很愛她嗎?你應該代替笑笑去死才對……還給我、還給我……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啊……」
迴盪在室內的,不是母親心碎的哭泣聲。
那是──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