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美的女人牽著幼小的孩童,走在那個男人身後。
「把拔,我想要吃冰淇淋。」綁著可愛的辮子,小女孩用著軟軟的嗓音要求。
天使的面容與可愛的聲音,讓四周的人看得目不轉睛,紛紛露出溫暖的目光守護著這一對太過年輕的夫妻。
「把拔、把拔……」
小女孩不死心的喚著,旁邊的母親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走在前頭的男人倏地停了下來,回過頭──
「我不是跟妳說過,在外面不要這樣叫我!」男人低聲威脅。
居高臨下的瞪著她,眼中毫無溫情。
與斯文外表完全相反,那張過於兇惡的神情讓女童害怕不已,同時也在心中疑惑著──奇怪,把拔應該不是長這樣啊?把拔對我很好很溫柔,所以,這個人,不是把拔。
那麼,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誰呢?
──是鬼。
*
約定的地點是在他們就讀的高中──全德高中──附近的一家鬆餅專賣店。
穿著全國頂尖學校的制服,冬響盡可能地無視老闆的視線,推開了那家店的玻璃門。
客群主打國、高中女生的菜單,以及過於可愛的裝飾讓冬響很不自在,若不是笑笑或小春強拉著他,他是絕不可能踏進這種店的。
不過,平常日的下午不到放學時間幾乎都沒什麼人,非常適合談論事情。
老闆異常熱心地來回了好幾趟,逼不得已,他點了草莓煉乳鬆餅,笑笑最喜歡的口味。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他看到身著西裝的身影下了車,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俐落的短髮,裁剪合宜的亞曼尼西裝,手上戴著機械錶,似乎是Ferrari……冬響若無其事地將視線從那台紅色的法拉利跑車上移開。
那個男人進入店中,發現了冬響的存在。
他用著急促、但卻優雅的步伐,走到了冬響面前。
「請問是丁同學嗎?」
男人看來頂多不超過三十歲,看起來就像是個上班途中溜出來開小差的企業家第二代,臉上還帶著學生時代些微的稚氣──形象與電話中聽到的幹練聲音完全不同,他無法將聲音與眼前的男人聯想起來。
「……苪笑生先生?」
「是的。」
面對小自己十來歲的學生,苪笑生極有禮貌地遞上了自己的名片,瞄了上面的頭銜一眼,是知名企業的中堅幹部。
「請問,我可以坐下嗎?」
「……嗯。」
得到允許後,苪笑生脫下西裝外套,將它掛在椅背。
潔白的牙齒、乾淨的衣領與閃亮的袖扣在冬響面前閃閃發光,對方看起來就像是個不沾菸酒、擁有良好形象的黃金單身漢。
……一點都不像是有一個孩子的父親。
默默在心中下了評論,發現苪笑生正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
冬響吞了口口水。
電話裡並沒有向他說得很明白,冬響只是簡單告訴對方笑笑去世、以及他們正在尋找笑笑自殺的理由,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協助。
苪笑生二話不說便表示答應,看來並沒有他們認為的那麼不在乎笑笑。
看著眼前的男人,冬響有些後悔。
……自己實在非常、非常不擅長與別人交談。
說得更精確一點,是他懼怕著「交談」這件事。
自己的話語傳入別人耳中……對方究竟有沒有「完全正確」地了解自己的意思呢?
一點到這點,冬響就怕得不敢開口。
或許,應該叫南軍來才對。但又怕氣瘋的南軍會不分青紅皂白先揍了這個不負責任的老爸一頓。
考慮到這點,冬響才要他先回學校打聽看看有沒有其他情報。
「我是……朋友……」
「我知道,那孩子在郵件中跟我提過你,你就是那位有些不擅與人相處,但是其實心地善良的丁冬響同學對吧?」
後面的形容詞大概是笑笑告訴他的,熱切誇獎的語氣讓冬響有些害羞。
苪笑生的微笑跟笑笑驚人的相似,同樣帶給別人安心的感覺,讓冬響不知不覺放鬆了身體。他認知到眼前的男人並非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而是跟笑笑擁有相同血緣的父親。
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笑笑去世,我跟南軍……笑笑的男朋友……發現信……」
對於冬響斷斷續續、略顯笨拙的說明,對方完全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雖然沒有屬名……但那是笑笑的字跡。」
笨拙的說明到此到一段落,苪笑生端起水杯淺嚐了一口。
「所以,你們才認為那孩子自殺的原因不單純?」
苪笑生放下杯子,一字一句緩緩地問著。
「不如說……」冬響低下頭,拼命地在大腦中組裝著句子,「沒有別的自殺原因……」
「……哦?是嗎……」
誇張地長嘆了一聲,與最初親暱的口氣完全不同,彷彿怎樣都無所謂的語氣,讓冬響不禁抬起頭。
原本一臉平易和善的表情完全消失,無視店內禁菸的標誌,苪笑生從口袋中掏出一根菸。
「啊啊……有夠無聊的。」
「就為了這種事情把我叫出來啊……其實我跟那孩子不怎麼親密,我也無法聯想有誰會想要威脅那孩子。」
「……咦?」
「真是麻煩啊!」苪笑生又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離開的時候那孩子大概五歲左右吧?也不知道從哪知道我是她的父親,這幾年斷斷續續寄了好幾封信到我的電子信箱──看到的時候可是嚇了我一大跳啊!」
「你……」
「那時候我跟那孩子的母親都還太年輕……當年我才十五歲呢!年紀小還不懂事,才會有了這個意外。」
雲淡風輕的聲音,就像是在述說一個與他無關的往事。
拳頭在桌下悄悄握起,冬響閉上眼。
……竟然把笑笑的存在,說成是意外?
笑笑……知道她的父親是怎樣看待自己的嗎?
想起那個愛笑的女孩,他極力忍住落淚的衝動。
啊啊──體貼的她是不可能沒有察覺的。
自己被視為「累贅」,這到底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呢?
冬響無法想像。
而面前的男人依然不停地說著。
「我們家族的企業很注重形象,何況我極有可能會擔任下一屆的接班人,拜託可不要因為那孩子的關係出了什麼差錯,毀了我的前途。」
苪笑生翹起腳,鬆開了領帶,看起來就是個玩世不恭的敗家子。
終於知道他為什麼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有孩子的父親。
因為從頭到尾,他根本不認為笑笑是他的女兒!
「你、竟然……」
看到冬響瞪著自己,對方只是聳了聳肩,「怎麼?很生氣嗎?這可是我們大人複雜的世界啊──是你們這些玩著偵探遊戲的小朋友無法理解的。」
「那孩子的養育費跟生活費都是我出的,就這點來說,我還算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呢!」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男人的雙眉也越湊越近,「結果,那孩子竟然自殺了!她到底有哪裡不滿?我給的生活費還不夠多嗎?還是有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呢?」
才不是因為這種膚淺的原因呢!
冬響在心中大吼著。此時,坐在對面的男人卻發生了異狀。
原本夾在他兩指之間的香煙掉落在地上。
上一秒用著挾槍帶棍的言語攻擊冬響的苪笑生抱著頭,面容扭曲。
他的視線落冬響的上方--當然,那裡什麼也沒有。
「啊啊……要是這種事情被周刊記者發現,我不就毀了嗎?這怎麼可以呢?我的事業、生活不能因此被破壞啊!絕對不行!」
看到他失態的樣子,冬響反而冷靜了下來。
跟他生氣是沒有用的。
因為苪笑生就是這樣的人──自私、害怕改變──所以發生這樣脫離常軌的事情,他就會不知該如何是好。
僅有的良知也在此時譴責著他。
是自己嗎?
因為自己的不負責任,導致一條生命的消失嗎?
他下意識地選擇否定的答案。
對、與他無關啊!他們並沒有生活在一起呀!雖然是血緣上的父女,但是,都經過這麼多年了,女兒的死一定跟自己毫無關係!
「跟我無關……這種事情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用力地拍著桌子,桌上的水杯被推落到地面,發出一聲巨響。
苪笑生回過神。他輕咳一聲,緩緩地坐回位置,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空白支票。
「總之……如果你們的偵探遊戲需要什麼費用,就從這裡支付吧!拿去。」
他的臉上出現自以為了解的眼神。
「要多少錢就拿去吧!只是希望這件事情你要保密……」
砰!
冬響還來不及回答,坐在對面的苪笑生突然飛了出去,旁邊的另外一張桌子被他的身體狠狠撞擊,應聲而倒。
「你這個渾蛋!」
賈南軍走到苪笑生的面前,甩著兩手,「剛剛那拳是幫笑笑打的!」
拎起他的衣領,南軍握起拳頭。
「接下來是替阿姨打的、然後替冬響打的、小春打的……最後是我的份!」
「嗚!好痛!救、救命啊!」
「輕點。」
──別打死了。
後面那句話冬響並沒有說出口。
可以的話,他也想要替笑笑好好的出口氣呢。
如果能夠讓這傢伙體會到笑笑百分之一的疼痛,那就夠了。
囑咐過南軍後,他拿起那張空白支票塞給正要報警的老闆,識相的老闆眼珠咕嚕地轉了一圈,當作沒事般又走回櫃檯。
「你、你竟然敢打我!」
「囉嗦!」
提起拳頭又要揍下去,冬響卻在此時阻止了他。
「冬響?你也要打嗎?」
「……夠了。」
冬響提起自己的書包,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看這情況,苪笑生似乎與笑笑的自殺沒有任何關係。
「他只是……有血緣的陌生人。」
「咦?這樣就要走了嗎?對了,桌上的鬆餅是你點的吧!老闆麻煩幫我打包──」
南軍看著幾乎沒動過的鬆餅,手忙腳亂的將它塞入塑膠袋中。
「等一下……你們兩個……」
正要離開的時候,原本以為昏過去的苪笑生掙扎地站了起來。最初溫文中帶有自信的氣質早已消失,眼中只有狼狽與僅剩的一絲掙扎。
「……說我是有血緣的陌生人……那麼,你們兩個又是什麼呢?」
他開口反擊。口中吐出鮮血,被打落的門牙掉落在地板上,讓苪笑生又痛又怒。
「你們這兩個小鬼又是什麼呢!真要說來,只不過自以為是在替她伸張正義,毫無血緣的雞婆外人而已!小鬼就乖乖的去學校讀書,少在這邊玩扮家家酒遊戲!」
苪笑生瞪視著兩人。
所說的話縱然不中聽,但一字一句依然擊中冬響的心底。冬響看著苪笑生,那個男人彷彿是面鏡子,反射著自己的想法。
外人。
是呀、我們只是──「外人」而已。
找尋笑笑自殺的原因──理應由她的親人、或是被賦予如此權力的警察來負責才對。
那麼,自己現在究竟在做什麼呢?
「就算那孩子真的是被誰逼死的又怎樣?她是自殺的啊!是她自己要去死的啊!你們無法制裁任何人!也沒辦法救任何人!」
「不……」
不要再說了!冬響在心中哀鳴。
如果真的認同那個男人的話,那麼,至今以來為了笑笑所流的眼淚、差點而起的憾事又是什麼呢?
因為笑笑的死差點停止跳動的心臟……
這顆傷痕累累的心,該何去何從?
我們……又是為了什麼,站在這裡的呢?
冬響不禁軟了身子,腳步闌珊地向後退去,然後,他撞上了某樣東西。
那是一具擁有溫暖體溫、厚實胸膛的身軀。
「你白癡啊!大叔。」
──是南軍。
他扶住冬響的肩膀,聲音毫無畏懼、沒有任何猶豫。
「就算找到那個人,笑笑也不可能復活……這種事情我們當然知道!」
扶著自己肩膀的手微微顫抖,但是,那道聲音依然繼續說著。
「我們只是要做個了斷而已!不找到那個人,知道笑笑自殺的原因,要我們怎麼接受?說聲『好,我知道了,笑笑再見。』這樣就可以了嗎?」
就跟接受因為天災或意外而死的人一樣,家屬只能感慨著「沒辦法,這就是命。」,含淚接受。
「……但是,這明明就不是什麼意外啊!是因為『人』而造成的!笑笑究竟是為什麼選擇自殺的?不弄清楚的話,我們就會被永遠困在這裡,哪裡都不能去……對!沒錯!其實我們只是自私的想要用這種方式對這件事情、對笑笑的死做個結束──當正義使者我們一點興趣也沒有,更不是想要向你這種大叔勒索!」
明明知道不管怎麼做,逝者都不會回來了。
但是,他們還是想要知道笑笑自殺的原因。
那或許不只是為了笑笑,其實──
就只是想要知道而已。
他們想要得到的──是找到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
「大叔,你想要說我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對吧?沒錯,我們是小鬼,自私自利、為所欲為的小鬼──那麼,你又是什麼呢?熟知人情事故、處事圓融的大人嗎?」
南軍「嘁」了一口氣,臉色越發陰沉。
「不敢知道事實,認為『這件事情無關緊要』、『反正不知道也活得下去』的人,才不是真正的大人呢!你們只是忘記了『怎麼活』的糊塗蟲!」
金色的頭髮在此時閃閃發光,炫目得讓人無法直視。
「說我們笨蛋也好、幼稚小鬼也無所謂,我們就是無法無動於衷的看著生命消失,而不去探究『為什麼』,那或許是大人們明哲保身的方法,但是,我們不需要!」
太陽為什麼會發亮呢?
星星為什麼會閃爍呢?
月亮為什麼會變化呢?
天空為什麼是藍的呢?
鳥兒為什麼會飛翔呢?
人類存在的意義,又究竟是什麼呢?
就算知道也好,找不到也罷,這對「活著」來說一點影響都沒有。
跟空氣與食物不同,就算找不到,也可以繼續活下去。
但是,每個孩子卻近乎本能般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更加了解這個世界。
想要了解週遭、掌握身邊的一切。
那是──烙印在每個人血液之中,如同銘刻般──眾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因為不這樣做,就無法確定。
如果對這世上的事物沒有任何不滿、憤恨、猜忌、控訴、忌妒、失望、難過……那麼,要怎麼證明呢?
證明自己「活著」。
為了生活,大人們已經捨棄的本能,現在依然沸騰在他們的血液之中。
這是孩子才有的特權。
──那麼,不使用就太可惜了。
冬響閉上眼睛,南軍的聲音就近在咫尺,讓他無比安心。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與自己不同,毫不猶豫選擇了前進的南軍。
就算在黑暗之中,眼前依然清晰浮現出他的身影。
直直地,走在自己的前方。
對自己來說,那是比什麼都還要閃耀的存在。
這樣的話……
「而我,則是為此站在這裡……」
「冬響?」
訝異於胸前的聲音,南軍瞪大眼睛。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但腦海中關於對方說出完整句子的記憶,早已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嚥了口口水,聰明的腦袋飛快運轉著如何將詞彙運轉為話語。
正確的、要正確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要清楚地展現自己的意志。
不做到這樣的話,語言將會失去意義。
「展現出、笑笑曾經活過的證據……」
人死後,會留下什麼呢?
如果有人這樣問起,冬響只能皺起眉頭,不發一語。
除了血緣、文字、理念之外,還會有什麼留在這個世界上?
那大概、是眼淚吧。
無論是對方還是自己,那都將是──活著的證據。
他低頭看著苪笑生。
男人的眼眶中沒有一滴淚水,只有滿滿的怨恨與怯懦。
「走吧。」
南軍催促道,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不需要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
拎起打包好的鬆餅,冬響跟在南軍身後,將苪笑生留在那家店中。
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們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的餘地。
兩人向學校的方向走去時,南軍開口指責。
「你竟然瞞著我跟笑笑的爸爸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