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他主義 - 麻煩兄弟與我-第0.5章（試閱）

　　 利他主義：在各種情況中展現出令人敬佩的道德高度，施展援手，亦不主動求取任何回報。

「我知道你的祕密」

坐在對面的少年身穿白色制服壓低聲音，將雙手放在桌上。

我注視著他，在那張稚氣未脫的左臉頰上還有幾顆青春痘的痕跡，強作大人模樣的少年將一雙近深褐色的兇惡眼神挑著眉狠狠往上吊，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將頭髮染成橘紅色的他，說話粗魯，散發出一股小混混般的不良氣息，讓店裡的人紛紛走避，以我們的位置為中心散開，形成一個微妙的圓形空間。

我默默看著他將雙手的衣袖向上挽起，開始研擬若是等會被同事或病人撞見我們的會面，該怎麼回應比較妥當。

看這情況，與其說我們熟識，看來更像是討債與被討債的關係。

而絕對屬於前者角色的橘髮少年，正全身散發著讓同齡者望塵莫及的威壓感，他刻意挺起胸膛，炯炯有神的目光使他看來就像一隻翱翔於天空、瞄準獵物伺機而動的獵鷹。

橘髮少年撈起橫在胸前的細短辮，將之甩回背後。他抓起桌上的方糖盒，面不改色地放入三顆糖，以湯匙攪拌。一連串的動作看來粗魯，但杯中的液體卻維持著絕妙的弧度，外層沿著杯緣旋轉，卻沒有濺出一滴來。

他輕啜奶茶，瞇起眼睛，露出滿足的微笑。這樣的表情倒比方才還要符合他真正的年紀了。

「你叫龔星，三歲時父母過世，你住在育幼院，直到考上大學時才搬出。」

我們兩人正坐在知名連鎖咖啡店裡對視。

介於變聲時期的男中音透著一股不甚自信的飄移感，彷彿光是「說話」這樣的行為，就耗費了他極大的力氣，並沒有表現出他力求的威壓效果。

我感到有些無聊，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分心地朝左右兩旁張望，確認沒有認識的人坐在附近。

「在校成績傑出，甚至還跳級獲得了醫學院學位，處事低調圓融，師長和同學都很喜歡你，就那些曾因出身找你麻煩的富家子弟，最後也被一一收服。學弟妹們的愛戴，讓你連續當選三屆的學生會會長，善於交際，堪稱年度風雲人物。」

說著說著，逐漸熟練起來的他放下茶杯，將雙手插入深藍色的牛仔褲口袋裡，微微往後傾倒，靠在柔軟的椅背上。

從我的角度往下看，恰好可以看見他用腳尖懶洋洋地踢著放在黑色地毯上書包，上面印著的四個大字，是這附近排名最低的公立高中名稱。

「親切態度與溫柔笑容，使得無數男女為之拜倒在你的西裝褲之下，當年為了你，發生過至少十起以上規模不等的爭風吃醋修羅場，但都在你的周旋下順利收場。」

少年挑釁似地對我揚了揚下巴，嘴巴依然不停說著。

「你有很多朋友，哼，至少他們都以為自己是你的朋友──而你我都很清楚，存在你手機裡的那些電話號碼，顯示的絕不會是什麼『好友來電』。你給那些『朋友們』輸入正確的名字，代號，生日，職稱，甚至還有伴侶或家人的描述與喜好。不過，就算不這麼做，你也早已將這些資訊牢牢記在腦中，你只是想再確認一次，以防自己犯下不能忍受的低級錯誤。」他頓了頓，舔了舔唇，「表面上，你從醫，立志於服務人群，但其實只是因為醫生的社會地位與薪水比較高而已，你看起來是個好人，實際上也是個好人，可骨子裡，你只是個在乎自己、不管別人死活的人。」

他的眼神中透著正直的光芒，他的聲音中帶著純粹的批判，彷彿我的作為既噁心又低下。絕對無法與邪惡妥協的青少年，理直氣壯張開雙手，企圖擁抱真正的正義。

「我有說錯什麼嗎？」

「大致上沒錯。」我悠閒地舉起我的卡布其諾，向他微笑，舉杯致意，「那麼，我也來說一些關於你的事情。」

我所展現出的餘裕似乎並不在他的預料之中，橘髮少年倏地睜大眼睛，全身緊繃，像極了隻被踩到尾巴、全身炸毛的野貓。

「你想說什麼？」

橘髮少年將雙手放在桌上，兩條眉毛狠狠皺在一起，同時也牽動了那一撮落在額前的瀏海。

我對他聳聳肩，將掛在鼻樑上的眼鏡往上推。

「你的名字因為太過可愛，所以在上小學的第一天，你就打斷了嘲笑你是女生的同學門牙，至此之後，只要有人敢拿你的名字或出身作文章，你就會讓他進保健室。」無視那張瞬間漲紅的臉，我放低音量，以只有我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繼續說道，「到了國中，成為訓導處常客的你，因為不擅讀書，逐漸成為大家眼中的不良少年，你覺得這樣也好，至少沒人再來煩你了。當然沒人知道，為了營造兇惡的形象，你不能在外享用最愛的甜食，也沒人知道，你每天都要抱著熊布偶睡覺。」

「閉嘴……」

桌面傳來了輕微的振動，同時也響起了宛如小獸一般垂死掙扎的少年低吼。我沒有停止，只是再度調整坐姿，挺直背脊，把右腿疊在左大腿上。

「對了，我記得你最後一次尿床是在十二歲的時候，前一天晚上你在別人的學生宿舍過夜，吃了點心跟飲料，看了一部鬼片，嚇得不敢去廁所……」

「啊啊啊啊啊啊啊！拜託不要再說了！」

過大的音量，引來不遠處店員與客人們的視線。我帶著歉意對他們笑了一下，這才發現，這家附屬於醫院的咖啡店又換了一位新人服務生了，真是遺憾，如果外表可以和她泡咖啡的技術成正比，那就太好了。

「這已經不只『一些』了吧！」對面的橘髮少年再度發出哀號，像是覺得很丟臉似地摀住耳朵，將臉埋在桌上，原本的暴戾氣息蕩然無存，「求求你！星哥，不要再翻出這種陳年舊帳來笑我啦！」

對於一個替你把屎把尿十來年的人而言，這個要求實在太難了。我這麼想著，不過說出口的當然是更加冠冕堂皇的話。

「這裡是公共場合，音量放低些，秋秋，我可不記得有把你教得這麼沒禮貌。」

「少來了，你只是在擔心自己的形象而已，現在這時段你的同事不都還在上班？」

姓秋名秋的少年不甘示弱的回擊，沒了那些故作老成的作態姿勢，臉上展現出純粹的張狂笑容，完全忽略自己也是下午蹺課的這個事實。

面對這張從小到大早已看膩的臉，我在心中輕哼了一聲，所以說，熟人就是麻煩，特別是那種臉上掛著一串鼻涕的笨小鬼。因為不管怎麼掩飾，或者乾脆用惡劣的態度對待，對他而言，根本就無所謂，只是一股腦死心塌地跟在你的屁股後面跑。

「既然知道我正在翹班，那就更要保持低調。」

我彎起嘴角，把放在自己面前的草莓蛋糕推往他的方向，改用右手撐著我的臉頰。

秋秋看著看我，又低下頭，逐漸冷靜下來。他吞了口口水，把自己早已吃光的碟子放到一旁，用著驚人的速度將蛋糕吃光。

「好吃嗎？」

「嗯嗯！」

「不夠的話，可以再加點。」

「真的嗎？那我去點餐了哦！」

聽到我說的話，秋秋眼睛一亮，抓著我的錢包就往櫃台跑。櫃台前那位新來的店員神色一僵，求救似的往我的方向看來，像是怕他隨時會跳起來大喊「搶劫！」

我帶著讓人信任的好醫生笑容，對著她微微點頭，那名女孩終於鬆了口氣，開始替我家那位連腦袋也長滿肌肉的笨小子服務。

望著在他身後上下跳動的橘紅色小辮子，我將眼鏡往上推了推，雙手抱臂，難得放鬆地任由自己的笑意在嘴角邊蔓延。這傢伙還是跟一樣，這麼有趣。

「不過，也還是跟以前一樣這麼愚蠢。」

當然，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夠了解我，同時也精準點出了我的心理狀態。這對秋秋而言，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遺憾的是，方才他所說的話只不過是冰山一角，描述也僅是片段。

大學期間我的確是受到矚目的超級新星，同時，為了拓展人脈，我花了很多心血和別人交際，但卻意外發現那些只會感情用事的笨蛋常常會壞了我的盤算。無論拿出多少證據，給了多少解釋，通常只要一句「可我就是不想……」就被打發。

有時候，真的不能期待那些擅長考試的笨蛋高材生到底有多聰明。

與其成為出頭鳥，不如站在那些笨鳥的背後，不留痕跡地操縱牠們。我對以前的友人們保持熱絡但卻疏離的聯絡關係，我更不需要那些無聊的男女交往，我只要成為一個當他們有需要時，可以提供必要安慰與協助的「好朋友」就行了。

「當然，免費的東西往往才是最貴的。」當我看著秋秋從我皮夾中拿出鈔票付錢時，不由得這麼感嘆了一句。

若是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有一個價位就好了。

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找替代品，生活依然如昔，沒有少了哪一項就會活不下去。

「我還有替你多買一杯拿鐵。」

秋秋端著餐盤去而復返，坐下時，換上了那張討好似的傻呼呼微笑。

盯著這樣的笑容，總讓我不由得想起以前的事。

秋秋是我在育幼院時期的朋友，不過，鑑於我倆近十歲的年齡差距，與其說是朋友，對我來說，更像是個麻煩，還是個超級大麻煩。

他是在襁褓時期，被人連著竹籃一起丟在育幼院門口的。那年的秋天特別涼爽，晴空萬里，有一隻柔軟的小手對著我高高舉起，不停晃動。

那樣的景象依然清晰地儲存在我的腦中，我記得很清楚，想忘也忘不掉。

因為那天早上，第一發現者，就是當年年僅十歲的我。

秋是育幼院所長的姓氏，他是個理想天真到可笑的男人，『既然是你先發現他的，那就由你來取名字吧』──用著這種似是而非的無聊理論，把一個嬰兒丟給了另外一個孩子。

對於這種無聊事，我當然連理都懶得理，名字只不過是一個代稱，叫什麼有這麼重要嗎？我敷衍地替尚不知抗議的嬰兒在戶政事務所的文件上，寫下了他的全名。

這個被我隨意取名的臭小鬼，似乎是在報復似的，讓我忙了好一陣子。除了我之外，只要一有其他人靠近，他就會大哭，別人想抱，他就會掙扎，力道大到讓人無法招架，深怕一不小心就會把他摔到地上。那段時期，我每天晚上都得爬起來替他泡奶跟換尿布，把我累得半死，根本沒時間去想其他的事。

發現秋秋的那天，距離雛菊過世，剛好半年。

事後想來，這或許是所長的用心。他將這個嬰兒半是強迫地硬塞給我，希望可以轉移我的注意。

我曾在書上看過，出生後約三個月的嬰兒，會記得媽媽的臉、味道與聲音，以及常出現在他周圍的人。他會對養育自己的人產生反應，會模仿他們表情與動作。有時候照顧秋秋累了，我會拉扯他的臉洩恨，而無論多大力，他總是在對我笑。

那個被賣了還會幫人數錢的笑容，從小到大，一直都沒有變過。

真不知道這點像誰？我皺了皺眉，把討厭的結論驅除於腦袋之外，並用食指輕彈白色瓷器的壁面，發出一聲清脆聲響。

「又惹事了？」

「咦？」

「這次是不小心打破誰家玻璃？還是又不小心弄壞誰的手機？」

「我那時候是在打籃球，誰知道它會飛這麼遠！」秋秋理直氣壯地反駁，好像是那面玻璃就不該擋在那裡。

我垂下視線，不意外地看著那隻拿著叉子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抬起下巴，對秋秋微笑。

「你的領帶呢？秋秋。」

這所學校是我拚命地幫秋秋惡補，好不容易才讓他考上的。雖然排名很低，但好歹也是所公立高中，我可不允許他半途而廢，「還有，我說過很多次，扣子要扣好。」我對著他胸前的那塊裸露的皮膚搖頭。

「我才不要呢，那樣醜死啦！」

「這可一點都不酷哦。」

在我的瞪視下，秋秋不情願地扣上了鈕扣。估計領帶是被他塞到哪個口袋裡去了，皺巴巴的，現在也沒辦法戴。

秋秋垂下頭，精神看來有些萎靡。他在位置上不停扭動身體，讓我聯想起蒸籠裡的活蝦，死期將至。

不過，這也只是無謂的聯想罷了，因為秋秋還有大好青春等待揮霍，而更重要的是，我並沒有「看見」他的額頭上，有出現那不祥的黑色印記。

「那個，星哥……」

「多少錢？」

拿著叉子的又手抖了一下，秋秋迅速抬起頭，驚訝地望著我。

「不用裝了，你身上有幾根毛我還會不清楚？」我揚了揚眉，嘴角更彎了，「你不會無故蹺課跑來找我，除非發生了什麼緊急的情況。」

「我、我想要跟你借錢……」秋秋放下蛋糕，嘴巴張開又閉上，然後吞了口口水，緊張地看著我，「我想要借一萬塊。」

這麼多？我皺起眉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跟我朋友借車，結果把它撞壞了，所以……」

「修理費要這麼高？」

「嗯，是啊！」

我雙手抱胸，看著秒答的秋秋坐立不安地扭緊雙手，右耳正在微微抽動。

就這樣看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嘆出了那口氣。

「你要慎選朋友，秋秋。」

「這、這是我的錯，是因為我……」

「你不會隨便跟人借東西的，尤其是這麼昂貴的機車。」

「我……」

秋秋張開嘴又閉上，臉色開始漲紅。我很清楚那樣的反應。以往，當他因外表被人誤解時，他就是這麼一副委屈神色。

「我想當時的情況一定很緊急，對吧？所以你不得不這麼做。」我拿下眼鏡，慢條斯理地從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拭鏡面。

「對、沒錯！就是這樣！那時候他忘記帶東西，但是他又抽不開身……」聽見我替他找到的理由，不擅長扯謊的秋秋終於鬆了口氣，放鬆地垮下肩膀。

「這是我的提款卡，密碼你知道，去轉角的銀行自己領吧。」

秋秋站了起來，伸手想去拿我擺在桌上的那張金融卡。他猶豫了好幾次，最後才終於把那張似乎熱得燙人的卡片拿穩。

秋秋轉身向外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星哥。」

「嗯？」

「……謝謝你。」他拎起書包，對我點了點頭。

「哼。」我端起那杯秋秋替我買的拿鐵，嘗了一口，滿意地發現他按照我的喜好多加了半顆方糖，「從以前到現在，沒有我罩你，看你怎麼辦？」

秋秋咧開嘴，朝我比起大拇指。

「是啊，沒有你，我就慘了。」

他這次是真的笑了。

於是，我也跟著一起笑了。

我看著自動門迅速關閉，將秋秋的背影阻隔於醫院之外。我的笑容沒有消失，只是扭曲成另外一種微妙的弧度。

就算運動神經再發達，但在沒有駕照的情況下，你怎麼可能敢騎車。

「我可不記得有把你教成這樣的孩子。」我嘆了口氣，每個人都知道，永遠不要跟自己的父母撒謊。

而打從一開始就被拋棄在育幼院門口的秋秋，永遠不可能理解這點。

笨孩子總招人疼。

「若是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價位就好了。」我露出苦笑，又喝了一口秋秋替我點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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