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0年5月15日 天氣:陰
新移民在印地安人的幫助下,總算在美洲大陸上站穩腳步了。
阿爾從以前的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現在已經可以面不改色的面對那一具具屍體了。
縱然如此,那雙藍色眼眸依然會閃過一絲難過的神色,雙手會用力握拳,直至我將它輕輕扳開。
我還是……太弱小了。
每個夜晚阿爾不停地這樣對我說著,就連睡著後也不肯放開我的手。
我沒有說話,只是趁此機會撥弄著他的瀏海,那張熟睡的臉龐完全沒改變,還是一樣的可愛。
可是呢、你知道嗎?阿爾弗雷德。
我現在已經無法再低頭看著你了。
你的身高與我幾近平行,手幾乎跟我一樣寬大……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茁壯的證明。
過去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成長到如此地步。
但是,你卻做到了。
我的內心滿是說不出的驕傲,多想挺著胸膛對我那些不成材的哥哥們炫耀,要他們好好向你看齊呢。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所以,現在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也不要緊了吧?
從本國寄來的信件一天比一天頻繁、內容一天比一天急迫。
遠在海的另一端,歐洲本土正打得天翻地覆,瑞典、丹麥、荷蘭、法國相繼參戰……一個不小心,或許連阿爾也會被牽扯進來。
光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性,就讓我全身發抖。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已經打了十二年的戰爭,究竟何時才會結束呢?就連當年與法蘭西斯打了百年的戰爭,都沒有讓我這麼害怕過。
二十,不、最晚十五年……我一定會讓它結束!
白天時提到這件事情時,阿爾揪著我的衣服,請求我不要離開。
臉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讓我一陣心痛。
啊啊、請你不要哭啊。
我曾發過誓,要永遠待在你身邊啊。
所以,我一定會回來的。
回到你身邊。
∞
阿爾興奮地在草原上奔跑。
這裡原本是塊荒地,在農民們引入河水作為農用之時,這塊空地也因此獲得了重生。
阿爾將他喜歡的植物種子隨意撒在此處,抱持著尋寶的心情在這裡遊玩。
「啊、又一朵!」
他發出開心的笑聲,與他新認識的動物朋友──一隻白頭海鵰──比賽著誰先發現最多的鮮花。
「嘿咻!」
亞瑟在不遠處攤開了防水布,把野餐籃壓在上面。
習慣每天下午來一杯紅茶的他擺好茶壺杯具後,將阿爾叫回身邊。
「點心!」
閃閃發光的表情讓亞瑟笑了出來,伸手接過阿爾手上的花束。
「都放在那邊啦……別吃這麼快啦,又沒人跟你搶。」
「印為很好粗啊!」
大快朵頤的樣子讓身為廚師的亞瑟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感,然後,他被一股花香轉移了注意力。
那是阿爾剛剛摘來的,紅色與白色的薔薇……
「奇怪?這朵好像長得不太一樣……阿爾?」
「嗯?」
亞瑟指著其中一株,擁有白色花瓣的花朵問道:「這好像不是薔薇啊?」
「咦?」
阿爾湊近一看,嗅了嗅味道。
「這是薔薇啊?」
「不……你看這株的葉面比較多皺紋、也比其他來得大朵……跟普通的薔薇好像不太一樣啊。」
「唔、是這樣嗎?」
完全不在意有何差別的阿爾正準備將頭埋回食物裡,被亞瑟一把揪住衣領。
這小子……最近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如此感慨的亞瑟打算藉此機會好好教育一番。
「你啊!這可不是別人家的事情耶,怎麼會連這點事情都分辨不出來呢?」
身為「國家」,理當要比誰都還要了解這塊土地上的一切。
因為,那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腳他們的身他們的心。
「可是可是……」阿爾嘟起嘴巴,「反正你會在我身邊嘛,你幫我不就好了?」
那雙藍色眼睛洋溢著對自己的信賴,但是,現在的亞瑟無法回應這份感情。
發現亞瑟沒有回應,阿爾抬起頭。
「亞瑟……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
原本滿是信賴的眼眸被悲傷取代,他抓住亞瑟的衣角,就像小時候一樣,這是他不希望亞瑟離開的動作。
亞瑟有些驚訝,原以為自己隱瞞的很好……沒想到阿爾似乎已經發現了。
他蠕動著嘴唇,試了兩、三次後,才順利叫出對方的名字。
「阿爾弗雷德……」
既像難過亦是哀求般的語調讓阿爾緊咬下唇,他唯獨不希望亞瑟露出這樣困擾的表情。
但是……更不希望亞瑟離開自己身邊。
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每當亞瑟真正想要自己作些什麼的時候,都會這樣叫著他的名字。
以往阿爾會高興的遵從亞瑟每個命令,因為只要這麼做,他覺得自己就會離亞瑟更近一些。
唯獨這一次,他不想從最喜歡的人嘴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亞瑟嘆了口氣。
他說,歐洲那邊的戰事越來越激烈了。
他說,上司與其他國家組成同盟了。
他說,不能讓神聖羅馬達成統一。
他說……
「阿爾,對不起,我必須得回去。」
因為這就是國家的「工作」。
在人民為了使自己更加強大而拼命的時候,效忠的對象卻不在那個位置上,那是多麼讓人難堪的事情呢?
阿爾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咬著牙抬起頭。
「……就算是你一點也不想要的戰爭?」
亞瑟摸了摸他的頭,微笑。
「是啊,就算我一點也不想要。」
早就厭倦了泡在血泊之中的生活了,卻不得不繼續下去。
其他的夥伴也是這樣吧。他想。
可是,是在什麼時候改變的呢?
是在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將染血的鎧甲視作榮耀、將敵人的頭顱視作王冠?
法蘭是在什麼時候想要成為歐洲霸主的?是在抱著貞德的墓碑哭得像個孩子似的那個時候嗎?
從丹麥出走的貝瓦爾德又可曾想過自己會在某天爭奪北歐雄獅這個位置?當年,他只是想要自由罷了,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這樣強大。
安東尼奧也未曾想過荷蘭會宣佈獨立、離開自己吧?那可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們啊。
而那個最喜愛音樂的羅德里赫·埃德爾斯坦呢?曾經領導一切的他,現在卻落得如此窘境,過去臣服於腳下的國家紛紛離去後,他只能孤單地演奏著自己的輓歌。
而亞瑟──自己──呢?
最初,只是拼命地想要活下來而已。
就算不知道為何而活也無所謂,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與人類害怕死亡一樣的畏懼。
他們最害怕、最害怕的事情,就是──
消失。
無法誕下血脈的他們,在消失之後,還有什麼會留下?
於是,他們透過犧牲自己的人民、殘殺對方國民,避開了人類無法逃離的死亡。
只要變得更加強大就好了,強到讓其他「人」無法殺死我。
所以亞瑟不能逃、不能避,這是──屬於他的戰鬥。
「我該回去了。」
其實,早就應該啟程了,卻因為不放心阿爾而一延再延。
現在的他,就算沒有自己,也可以放心了。
看著心意已決的亞瑟,阿爾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你會回來的……對吧?」
「當然。」
亞瑟遞了一塊司康餅過去,這是阿爾最喜歡的點心,可惜短期之內,不能再為他下廚了。
接過去咬了幾口後,阿爾愣愣地看著他。
發現阿爾略帶猶豫的態度,亞瑟好奇地詢問。
「怎麼了?」
「亞瑟……」
阿爾垂下眼簾,小聲問道:
「為什麼……會有戰爭呢?」
是啊,為什麼呢?
為了權力、榮耀、利益等世俗之物,不惜一切,放手一搏,這對人們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啊!在亞瑟羽翼保護下的他,恐怕怎樣也不會明白。
「大概是因為……『我們』的慾望實在太多、又從來沒有滿足的時候吧?」
話中所指的並非只有國家而已,還有隸屬於國家之下的所有人。
就算「我們」不想要爭奪什麼,但這卻不能成為阻止其他人想要更好生活的理由。
我們的任務,就是讓他們過得更好;他們的任務,就是保護我們。
這是無法分割、一體兩面的事實。
縱然哭泣的悲鳴聲讓我們多麼想逃開這一切,卻不能否定他們的努力與我們的存在。
「所以,戰爭是沒必要存在的嗎?」
「不……」亞瑟搖頭。
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個身影,明明只是一介農婦、只是一名敵人,卻又讓他永難忘懷的少女。
她高舉著自己的旗幟,領導著軍隊在場上衝鋒陷陣的景象,亞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也是有『保護重要東西』的戰爭存在呢……」
「所以,戰爭並不是不需要的囉?」
「或許吧……只是那樣的戰爭實在太少、太少了。」
曾經為了保護他,當安東尼奧的無敵艦隊駛向英格蘭時,伊莉莎白不顧自己的安危,在埃塞克斯郡的提爾伯里不帶衛兵,甚至不著盔甲的檢閱著海軍。
那時候她明明很害怕,卻站在台上,發表了一段鼓舞人心的演講。
說到底……究竟是我們需要人民,還是人民需要我們?
這個疑問直到現在──還沒有答案。
「吶、吶……」
阿爾的手覆上了亞瑟的臉龐,喚回了他的注意力。
「嗯?」
「如果有一天,我發起了戰爭,你會來幫我嗎?」
「呵……」
望著那張甚是認真的小臉,亞瑟做出保證。
「可以啊,如果是關於『保護什麼』的戰爭,我會幫你的。」
阿爾伸出小拇指,興高采烈的望著他。
「約定了喔?」
這樣孩子氣得舉動讓亞瑟感到一陣暖意,於是他伸出手,沒有任何猶豫。
兩個人的小指,緊緊地勾在一起。
「嗯,我向你約定。」
在很久之後,每當他們想起了這段話,淚水總會無可遏制地滑落。
──而這場戰爭,亞瑟終究沒能在十五年之內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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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將在米英ONLY販售的小說本,將放出五篇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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