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人對話之間，天色已經不知不覺晚了。灰蒙瞥望了一眼城市天際的橘紅色晚霞，決定讓今天的行動就此告一個段落，等明天再思考看看其他方向。他抓了抓翹起的褐棕色短髮，把頭髮弄得更亂了一些。
「克多倫，我們走吧，差不多該去找間旅社休息了。」
「是。」
巫師少年簡短回覆後，順從地跟上了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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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遇上節日的關係，停留在城裡的旅行者比平常多出了幾倍，灰蒙尋找旅社的過程沒有很順利，他連問了三、四間都得到了已經滿房的回覆。無奈之下，只好再往比較偏僻的城區範圍找找。
就在穿越一條昏暗的窄巷時，灰蒙忽然注意到附近有陣不對勁的動靜，向克多倫示意停止腳步。
「提高警覺，我們被跟蹤了。」他朝少年簡短提醒，把手放向了腰際的劍。克多倫安靜地遵循了指示。
兩人才剛止步，躲在牆後的腳步聲也隨之停止。灰蒙回頭瞥到對方的身影，來者超過四個人，都是些全副武裝的傭兵。他們的行動十分謹慎，不像是臨時起意，恐怕是有計畫而來的。
「克多倫，你先離開巷子。」
灰蒙讓巫師少年先走，打算殿後處理那些盯上他們的傭兵。忽然——牆後探出一把弩弓，弩箭猝不及防地發射，灰蒙反射性躲避，卻還是被箭擦過左肩，破損的衣服下滲出了些許血漬。暗巷外傳來一聲怒喊。
「全部上！幹掉那個該死的北境佬！」
一群傭兵湧進了暗巷裡，灰蒙立刻拔劍準備迎戰。他們五個人各自持著長劍與彎刀，兇狠地砍殺向巷道中的他。
這些傢伙……是衝著我來的嗎？
灰蒙一度以為這些傭兵又是另一群盯上克多倫的獵手，但他們飽含殺意的目光卻是直瞪著自己。他側身避開砍來的彎刀，單手持劍格擋了對方的接續攻擊。在昏暗的視線中，灰蒙忽地注意到帶頭傭兵使用的武器有些眼熟。
「啊……你們該不會是上次那個傭兵團的人吧？」
他認出了這把與自己交戰過的特殊彎刀。上次那個放大話不肯交涉，結果反而被自己斬首的傭兵團首領，印象中就是拿這把武器。
「正是！我會替波倫砍下你那顆該死的腦袋，帶去墓前告慰他的靈魂！！」
帶頭傭兵氣憤地怒吼。北境獵手不但搶走了他們手裡最值錢的獵物，還奪走了包括首領在內，不少同伴的性命。懷恨於心的副首領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他，他帶著傭兵團的倖存者，沿著這個北境獵手途經的城鎮四處打聽，終於從一個馬伕口中取得線索，一路追到了尚黎特城。
他下定決心豁了出去。不管使出什麼手段，都要斃了這個北境佬，把那個妖裔給搶回來。
灰蒙不以為然地揚起嘴角。
「原來如此……大老遠一路追到這裡，就為了來找我送死，還真是辛苦你們了。」
帶頭的傭兵回以他冷笑。
「話可別說得太滿，免得到時候吃鱉你就難看了。」
他說著，猝不及防地舉刀砍去。灰蒙立刻往牆邊閃避，卻感覺頭忽地發暈，腳步踉蹌了一下。
對方沒有放過這陣空隙，和其他人一舉襲來。同時好幾把劍一齊殺來。灰蒙集中精神以單劍應戰，接下一波攻擊，又抓緊時機退步避開了彎刀的揮砍。
一把長劍擦過他的鼻尖，灰蒙側身避開了致命傷，順勢猛拉傭兵的後領，以他為盾擋住了另一人的刺擊。對方錯愕地想抽出誤傷同伴的劍，卻被灰蒙出其不意的劍尖劃開了頸動脈，濺出的鮮血灑在了磚牆上。
「你這混帳！！」
目睹同伴接連喪命在他手中，帶頭的副首領憤慨怒吼。他舉刀砍向北境佬的臉，灰蒙壓低身體迴避攻擊，手腕一彎，用劍柄往他腹部猛力重擊。對方踉蹌退步，灰蒙隨之往他的咽喉刺出劍尖——但頭部又一陣暈眩，讓他失手偏移了目標。他隱隱感覺到被弩箭劃傷的肩膀傷口傳來陣陣燒灼感。
嘖，那支弩箭上有毒嗎……
「趁現在動手！」
副首領朝其他人大喊。灰蒙以為他們要集結攻擊，連忙持劍防禦，可是那些傭兵卻一口氣後退。昏黑的巷口外，忽然有道弩箭穿過空隙而來，灰蒙反射性地舉手保護要害，被毒箭命中了右手臂。
該死的……！
灼燒的痛楚倏地擴散開來。三個傭兵接續攻擊而來，灰蒙忍著痛楚，換以左手持劍應戰，但他接刃的動作越來越吃力，呼吸逐漸變得急促。
「怎麼啦，北境佬？你連劍都要舉不起來了嗎？」
見他的反應變得遲鈍不少，副首領笑著冷嘲熱諷。
「這下子輪到誰要變成死在路邊的垃圾啦？」
這句話惹得其他人一陣哄笑。但中毒的灰蒙已經沒有力氣向他們回嘴，他搖晃著身軀，靠著牆面咳嗽喘息。
「真可憐，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就慈悲點，讓你快活上路吧！」
副首領冷眼打量著他，舉起了手裡的彎刀，刀鋒狠掃向灰蒙的咽喉。他一度以為自己得手了──結果，刀刃卻鏘地一響，被北境佬護向頸部的劍身所擋下，側胸無預警地傳來一陣冰涼的銳利痛楚。副首領錯愕了幾秒，才注意北境人的右手不知何時握著出鞘匕首，刀鋒已經隱沒在自己肋骨之間。
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被這個半死不活的傢伙反殺，副首領憤慨地咬牙想揮刀回擊，卻沒能握住刀柄。他咳出大量鮮血，雙腳失力地一跪癱倒在地。
「副首領！」
另一個傭兵慌張地靠近副首領，想確認情況，結果被灰蒙出其不意刺來的劍尖劃開側頸，嗚咽地癱倒牆邊。
「你這該死的北境佬！！」
最後一個傭兵憤怒地出劍刺來，卻被灰蒙偏身閃避而落空，他左手腋下夾住了對方的劍身，右手握著的匕首同時穿過了對方的喉嚨。
那個人摀住傷處，搖晃著後退，最後頹然倒地。見到他喪命之後，灰蒙終於才鬆懈了下來，身軀脫力地倒靠向牆面，手裡的匕首和劍也哐啷落地。
呼吸變得吃力，周圍的景物好像在不斷旋轉，渾身上下也使不上力。胸口的悶堵感越來越強烈，他努力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連連咳嗽。
昏暗的巷口忽然又出現一個身影，是剛才那個弩弓手。他小心翼翼地握著上膛的弩箭，一步一步靠近中毒的北境獵手。
嘖……漏了這個搞偷襲的鼠輩。
灰蒙不禁在心裡暗罵了句，但他此刻已經沒有餘力應戰。他目睹著弩弓手把箭矢對準自己的頭，準備扣下擊發的扳機。
一切……總算到此為止了嗎……
他對生命早就毫無留戀，隨時做好了迎接死期的心理準備。然而，就在箭矢將擊發的前一刻──弩弓手忽然身體一顫，手裡的弩弓滑落而下。他像是哽住喉嚨似的捏著自己的脖子，痛苦而猙獰地掙扎了幾秒後，便頹然倒地失去了動靜。
這出乎意料的事態發展，讓灰蒙錯愕地張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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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雇主指示他先離開巷子，克多倫並沒有真正走遠。他隔著一段距離，默不作聲地觀望著雙方的戰鬥。
他看見雇主中了箭毒，但仍然努力對抗著那群傭兵。克多倫逕自陷入思索──如果趁現在離開，雙方大概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他消失蹤影……也許能夠就這麼擺脫掉他們的控制也說不定。
但……這麼做之後，憑他一個人又能夠繼續躲藏多久？
克多倫依然記得，被這群賞金獵手利用之前的日子。
曾經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用盡了一切努力試著隱藏身份，設法離開奧比坦國境逃離到鄰國查諾……他甚至好幾天沒有吃、沒有睡，就為了躲在罕無人跡的森林中企圖避人耳目。
可是即使如此……他最後還是被賞金獵手找到了。就只是因為一次的疏忽，在白天時忍不住口渴，前往小鎮外的井口取水，卻因此被商隊的人給注意到。
他很清楚，憑自己此刻虛弱的身體狀況，無法再像當時一樣躲藏那麼久。何況……這座城裡肯定有不少獵手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他們之所以沒有動手，純粹是因為他此刻是屬於那個北境獵手的囊中物，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克多倫看了眼夜裡空曠昏暗的街道，陷入了猶豫。
要是就這樣逃走，那個中毒的北境人十之八九會死吧……
接下來，發現自己的現任「雇主」死亡的其他獵手，很快又會像過去一樣追捕上他。
如果最後是被送往絞刑台上就算了，但假使那些獵手沒這麼做的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回去過那四年的生活了。
反正結局都是要被利用，還是先暫時待在比較單純好說話的北境人身邊吧。克多倫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返回了雇主所在的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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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呆望著莫名其妙自己倒地斷氣的弩弓手，始終沒有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您還好嗎？」
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冷漠嗓音，灰蒙這才一愣回神。
「克多倫……？」
巫師少年靠近他，看了眼仍然留在他右手臂上的毒箭，很快做出了判斷。
「您的傷需要處置，否則箭毒會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讓您失去性命。」
癱坐在牆邊的灰蒙悶應了聲，卻也沒有力氣能再多說什麼，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感覺意識已經有些昏茫不清。克多倫觀察了他一下，隨後走向弩弓手的屍體旁，逕自翻找起那個人繫在腰上的皮袋。
他在這個傭兵團底下工作已久，相當熟悉這些前雇主的伎倆，知道用毒的弩弓手都會在自己身上準備一份解毒劑以備不時之需──那份藥劑甚至還是他替這些獵手親手調製的。
他拉開皮袋口，很快摸索到一個裝著白色粉末的玻璃小瓶，隨後起身走向灰蒙。
「請張開嘴巴，您得服下這份藥粉，這是解毒劑。」
克多倫打開了藥瓶的軟木塞，扶著雇主的下巴，把藥粉倒進了他的嘴裡。又乾又澀的苦味在嘴裡瀰漫開來， 讓灰蒙嗆得忍不住咳嗽，他苦皺著臉勉強靠口水嚥下了藥。克多倫又從旁邊死去的獵手身上，翻找出一個巴掌大的金屬罐，扭開了封蓋。
「這是酒，可以讓剛才的解毒劑更快發揮作用。」
克多倫說著，倒了一些酒到雇主的嘴裡讓他喝下。灼辣的烈酒口感配上嘴裡苦澀的藥粉餘味，讓灰蒙又難受得皺起了臉。他忍耐到喉嚨的後味退去之後，才用氣音般的沙啞嗓音問道。
「剛才……是你殺了那傢伙？」
「是的。」
克多倫簡短做出這個答覆後，沒有再多說話，開始安靜地著手替雇主處理他右手的毒箭和傷口。
「你們南境的巫師……還真能輕易靠巫術殺人啊……」
他看著巫師少年專注處置自己傷處的神情，忍不住又發問。
「可是，既然這樣……你怎麼不殺了那些利用你的人逃跑？」
克多倫小心替他取下了染血的毒箭，把剛才罐子裡的解毒劑灑了一些在傷口處，隨後用撕開的布條包紮。
「所以……您希望我殺了您逃跑嗎？」
「呃……」
這個忽然的反問讓灰蒙的神情有些尷尬。本來他的話中之意是指那些傭兵團的人，但沒料到克多倫也把自己歸納在那些「利用者」裡頭。
「我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沒有任何意義。即使逃過一個人的利用，國內追捕像我這種通緝犯的賞金獵手何其之多，最後終究不可能成功逃亡的。」
他以沒什麼起伏的嗓音答道，完成了手邊的工作。
「我已經替您處置好傷處了，請稍微休息一陣子，您應該會感覺到情況逐漸好轉。」
說完這句話之後，克多倫便安靜地在附近的牆邊坐下，默默觀察著他的情況。
「克多倫，我做了什麼……讓你覺得被利用的事情嗎……？」
剛才少年那句話讓灰蒙有些耿耿於懷，他忍不住納悶地發問。但面無表情的克多倫只是靜默地看著他，沒有再做出任何回答。無奈之下，灰蒙只好放棄追問，倚靠著牆面休息。
時間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深夜，仰頭能看見巷弄上方的夜空裡閃爍著點點星辰。
悶堵著胸口的不適感正在退去，原本麻木無力的四肢也逐漸恢復了知覺，灰蒙注意到解毒劑似乎開始發揮了作用。
「……您如果想繼續尋找巫師會的線索，接下來就前往查諾王國吧。」
克多倫忽然主動提起了這件事，讓灰蒙的神情滿是訝異。
「查諾？你是說……奧比坦旁邊的鄰國嗎？」
「是。」
「為什麼你要我去那個國家？」
「因為……」
克多倫低頭沉默了一陣子，才又說下去。
「其實四年前……我曾經從哥哥的同伴那裡，輾轉收到一個訊息，要我前往查諾王國的邁爾鎮，在約定的時間與他會合。雖然我最後沒能如約前往，但那邊也許會留下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那是個由未署名的人，留在他躲避獵手的廢屋門口前的信紙，內容是以巫師才能理解的語言文字所寫成的。雖然克多倫至今仍然不清楚留下信件的人是誰……可是，這份情報應該是確實值得信任的。如果是賞金獵手，大可不必設下這種圈套抓捕他，他們只要在當時直接闖進屋裡就能輕易逮住他了。
灰蒙認真地思考著他的話。這是份得來不易的情報，沒想到克多倫還握有這種不曾對其他獵手吐露的情報，並且願意主動告訴自己。
「是嗎，謝謝你……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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