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風一樣 - 暮國。恩情

當晚，各人都在客棧裏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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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坐在客棧後院的小柴房上，仔細地檢查自己的刀。刀鋒上盈了點乾涸的血跡，她蹙了蹙眉，讓小二取來張抹布，一邊擦刀，一邊與他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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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甚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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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店小二一夜未眠，還受了驚嚇，還得伺候這位江湖神人。再過半個時辰，他就得起來幹活了，要是幹得不好，還得挨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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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素來認真，風女俠肯與他聊，他就奉陪。「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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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秋小琰白他一眼。「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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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一愣，這才會意：「我、我姓曲，單名一個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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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抬眼望着他，右手狠狠地擦着刀，衣袖還沾着剛才打鬥的血跡。她上下打量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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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弱得很，單薄的眼皮下掩着一雙清澈的眸子，抿着的唇角細長。本該是個乾乾淨淨、文靜可愛的少年郎，但他時常垂着頭，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削尖的下巴貼着胸膛，顯得慘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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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欺負你了？你們掌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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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誰。」曲冰惶恐地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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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父親已去，那你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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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冰目光一暗。他自覺已經讓這位風大俠盤問得差不多了，便抿着唇沒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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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雖然倔強，但憑秋小琰過往的經驗，她能看出來，少年應當是沒有親人庇佑。十四歲之齡，還稚嫩着。在客棧打工，是會讓人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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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漸漸飄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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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見到曲冰開始，她都彷彿能在他身上，看到當初的秋知耿。他們實在是太像了。一樣地清秀，一樣地倔強，一樣地努力生活。他們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做着每一件事，生怕行差踏錯，落得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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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半桶水武功。真是，非但自保不足，還足以讓用心險惡的人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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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不同，便是那時秋知耿還要照顧她，甚麼事情都能說服自己為了妹妹忍下去。她卻不知道曲冰能夠在這裏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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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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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放下了抹布。曲冰下意識去接，卻被秋小琰以刀柄敲了敲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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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吃痛，卻不躲不閃，抬頭看着她。眼眸裏甚至沒有惶恐，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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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當我徒兒嗎？」秋小琰認真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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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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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紅衣颯爽，從柴屋頂飄然落下，支着刀望向曲冰。「當我徒兒可划算了。我帶着你，包你吃喝，還不會讓人欺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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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身店小二裝束，維持着緊張的姿態，微微怔然地望着她，動也不動，顯然被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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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耐着性子等他回神，卻在半刻鐘後，聽到少年啞聲問道：「要多少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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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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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知道，不少江湖門派的掌門都想讓兒女拜她為師，因此打算將畢生積蓄都花來請她，被她駁了臉面後，還到處自吹自擂說她已經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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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沒料想，這少年竟然信了那些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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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冰問完，見她不語，便從衣袖裏掏出個做工簡陃的荷包，數出二兩銀子，幾個銅板：「我只有這麼多。我存了四年，也只有這麼多……」說完，他忽地想起了甚麼，急忙從衣袖裏多翻了十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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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十五兩，是剛才單姑娘送的。這二兩，是前天客人打點……我真的只有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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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本還想笑，但聽他說完，卻無端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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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響起了很多年前，秋知耿為了替闖禍的她賠罪，也是那般誠惶誠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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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接過了銀子，還拈了兩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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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思索片刻，才展顏：「勉強也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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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才伸手：「走吧，小曲冰，我們跟掌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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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冰依舊是一臉迷惘。既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到自己頭上，又不肯定那十七兩能買下這位女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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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是看上自己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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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琰見他傻愣在原地，便索性攥住他的衣袖，躍上客棧的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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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曲冰短暫的一生裏，他從來沒有安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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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親是個不知姓甚名誰的青樓姑娘，在生下他之後，身子養不好，就此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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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是個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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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辛辛苦苦將他帶大，卻在他五歲生辰那天，說家裏銀子不夠，得去重操舊業。然後就是天天的早出晚歸，有時候一連幾個月都不回來。偶爾留下的時候，也只懂支着下巴測試他的輕功，說只要能跑，就甚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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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迫着孤獨地長大，學會照顧自己，跑去學堂習字，又跟鄰里學了煮飯。十歲那年，他父親回來後，一身黑衣浸滿了血。父親只來得及叫他快逃，將手裏的匕首塞給他，便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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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十歲，已經第一次體會到舉目無親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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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漫無目的地遊走，從邵國走到了寧國。最後，他為了銀子，來到了這家小客棧，安靜本分地當他的店小二。日子雖苦，卻比孤身一人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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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也不知道生活有何意義，他只知道要再多等幾年，多存點銀子，日子才能過得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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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原來，客棧的掌櫃不是甚麼好人。動輒打罵，克扣工錢。他四年來省吃儉用，也只存得那二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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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壞了，他撐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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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自己再無勇氣去改變生活，再無力氣繼續在這世上汲汲營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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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想到，糊里糊塗地，撞上了一個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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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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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間裏，他將幾件衣服和父親的匕首塞進包伏，然後亟亟跑向了客棧櫃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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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遠的，他就聽到了掌櫃的粗着嗓子理論的聲音：「五十兩！給我五十兩，我就放賣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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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念倒是冷靜，語氣裏還帶着歡愉：「五十兩啊，掌櫃的可真會做生意。不過我想，要是我把他帶走，掌櫃你也奈何不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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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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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冰趕到時，掌櫃臉上已經在冒紫氣，八字鬍鬚氣得抖了起來。「目無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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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念倚在櫃檯前，把玩着手上的刀，笑吟吟地道：「說起王法，不知道掌櫃的怕不怕忽然有一天，官兵前來，說這客棧時常出命案，掌櫃的知而不報，包庇江湖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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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臉色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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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恩怨，他一個小掌櫃哪裏插得上手？要是敢上報官兵，他這日子是不用混了。可是官兵要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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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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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念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將裏頭的銀子一股腦兒倒出：「這兒有十七兩，換你們小二的賣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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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突然像是看到了甚麼，將其中一兩銀子收起：「十六兩，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你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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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臉上神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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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終於妥協般收了銀子。「等着，我讓人把賣身契拿來。」說完，便招手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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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風不念回過身來，曲冰終於走了過去，向她低首作揖：「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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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不念用他的銀子，為他贖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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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筆恩情，他將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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