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風一樣 - 暮國。夜色

秦府裏，夜幕剛落，正是作畫時。

秦止漓一身玄青長裳，長冠如燕，立於湖邊長松下，身前一幅雪白絲布。下人早磨好了墨。他提手取筆，蘸了蘸，勾出了對岸的長廊。油燈淺照，如湖中星辰。身後僮僕提着燈，照得他臉上輪廓分明，光影下，是一雙極深的眸子，若海之深邃，若月之疏離。

繪至湖泊，他指尖停了下來。

莫語走來，請了個罪。「公子，屬下打擾您了。」

他把筆掛回架上，望着對岸。「有人來訪麼？」嗓音微微沉啞，波瀾不驚。

「公子英明。正是。」莫語頓了一頓，見公子沒有絲毫過問的意思，便低首：「屬下打發了去。」

他恭敬地退了兩步，正要轉身而去，忽聞公子道：「不是尋常人麼？」莫語想了想，道：「⋯⋯是個小姑娘，拿着酒，好像跟公子十分相熟的樣子。」

秦止漓聞言抬了抬眼，目中流轉過點點思緒。良久，他徐徐抬步。「會一會。」

⋯⋯

莫語剛推開後宅的門，就已聽到一陣打鬥聲。

秦止漓長身而立，站在陰影裏，抬頭看向那後牆上的少女。她一身淡紅長裙，油燈下看不太清楚面目，但身法張馳有度，手裏抓着酒，正努力衝破影衛的劍影。她一邊輕躍旋動，一個勁地閃躲，苦笑着道：「影衛大哥，我真走錯啦，你讓我走吧。我認識的是岑翊，不是這秦府中人……」影衛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手上的劍也不留情。

少女見劍影收窄，情況越來越不利，只得橫過劍鞘格擋一下，往宅院裏跳：「大哥，我……」她話音未完，影衛追過來的身影忽地停了，朝陰影裏的二人鞠身，然後後退，一瞬間便消失了。

莫語看着少女，皺了皺眉，上前一步護在秦止漓身前，道：「你是何人，怎麼會認識岑公子？」少女聞言抬起頭來。

秦止漓眉心一動。

一刻初見，竟無法描述那是何樣的畫面。

少女面容精緻，眉間含着江湖人獨有的坦蕩，舉止間盡是無拘無束的歡快之意。可是那雙眼睛……卻如此水靈、澄澈、善良，眼尾就似鳳羽輕勾，劃着笑意。

像從水中拔起的銀鞭，明慧與純淨不斷交織着，竟照出了一種別樣的清亮皎潔。

他的目光輕輕掠過，又緩緩收回。

這樣的眼睛，可真不多見。

少女也靜了片刻，才道：「我與岑翊是故交，本打算來請他喝酒來着。誰知，陰陽差錯打擾了這位公子。抱、抱歉啊。」她說完，便作了個揖。她抬目看了看他，莫語回頭看秦止漓，眼裏帶着詢問。

秦止漓抬了抬手：「無妨。」

那秋姑娘想了一下，把刀掛在腰間，雙手捧起酒簟，道：「公子，這個酒送給你吧，就當賠禮。」

秦止漓看那酒一眼，頗意外。是他平日最喜的露棠紅。

轉念一想，他大概明白了誤會是怎麼回事，淡淡道：「岑翊酒量不好，故不好酒。若是非飲不可，才會選露棠紅。不易醉。」

秋姑娘怔了怔，恍然明白，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將沒有開封那一壺遞給了莫語，道：「那多好啊！喝了不傷身，公子多喝點兒。」

秦止漓的目光落在那壺酒，停留了片刻。莫語便伸手接了過去，仔細打量。

少女格格淺笑，抬手作揖。「我先走啦。」

秦止漓回禮，便見她轉身一躍，落在牆頭。他眼裏似是滲了夜色，寧靜而疏冷。像湖底的新月，裏頭旋滿了安靜而內斂的思緒，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平添了幾分寂寞。

少女已然消失於牆後。

他負着手，看着她離去的方向。月色之下，安靜無聲。

好一會，莫語才道：「這姑娘亂闖進來，胡言亂語，此事不尋常。要屬下去查嗎？」

秦止漓默了片刻，往院內走去。「不必。」

玄青的長衣在風中揚逸，他走得緩慢，回到了絲布前。良久，他仍未執筆，只是負手立於湖邊，望着那無波湖水，靜靜地盤思。夜已深，下人一步步地把湖邊四周的油燈勾下，準備搬到書房。

僮僕連忙把油燈交給莫語，親自跑開了，低聲把他們喝退，只怕他們擾了公子的清靜。然而，秦止漓已抬手讓下人們把畫具撤去，轉身便繞過長松，走向湖中心。

那有一座雪白涼亭，名為夜闌亭，他覺得，最合這夜闌風靜時。

莫語早就讓人把酒簟換成琉璃盞，並着一雙雕霜玉杯放在亭中石桌上。秦止漓坐下，斟滿一杯，緩緩喝了下去。他自斟自酌好幾杯，才轉頭吩咐：「把我琴拿來。」不一會，下人便小心翼翼地抱着琴來了。

那琴呈極深的藍，彷似深海，川流不息。

他正襟危坐，閉上雙目，低頭撫了一曲。

秋小琰回到客棧，把酒放在桌上，坐在塌上放了好一會兒呆。秋知耿向小二探了會口風，沒甚麼發現，便在她房間裏等她回來，誰知伏在桌上睡着了，讓她噼哩啪啦一通吵醒了，揉着眼問道：「怎麼樣？你那朋友。」

秋小琰搖了搖頭。「沒見着。我認錯路啦，誤闖了別人家。」秋知耿默了默，緩緩舒了口氣，坐了起來。「然後呢？」小琰嘆息一聲。

然後，遇上了一個公子。

他相貌很好，端正溫潤，氣質更是清冷，如世外之人。小琰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很不一樣。

哪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直至她在牆後呆了半响，聽到了他的琴聲。

「嗯？然後呢？」秋知耿拿起她的酒簟，翻過來才發現裏頭已經滴酒不剩。「好啊你，我都讓你別喝那麼多了。」秋小琰回過神，把劍掛起來。「知道啦。那個⋯⋯我明日不能陪你找嫂子，得去尋岑翊的府邸呢。」

秋知耿挑眉：「岑翊究竟是誰？你怎麼都沒跟我說過？」秋小琰撓了撓頭：「沒有嗎？就是寧國小世子，我們小時候玩過兩天。我答應過他，要是來暮國就看他的。」

秋知耿無言以對。

下次有這樣的事，能不能在那時候就知會他一聲？

他眼底微黯。都怪那時還未足夠強大，能讓她安安穩穩地長大。

「那你小心點兒。」

秋小琰已經脫下靴子，躺上了床塌下來。「行啦哥，你快去隔壁睡吧。」秋知耿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處，回頭看看妹妹。

她臉面朝內，指尖一翻便滅了燈。燈火模糊之際，她的眉目酷似那記憶中已化為模糊的輪廓。

他輕輕地帶上了門。

站在長廊上，佇了好一會。

有時候，他寧可相信妹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可是在她十歲之後，他就再沒見過她脆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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