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千劍沉入大海 - 章二十三：啟程

整整二十分鐘後，少女還是在啜泣。

月亮無言地照在老舊倉庫的屋頂，滿天星星眨著眼睛安靜地注視。小劍靠在倉庫門前，聽著門後傳來的嗚咽，線索在他腦中串聯，他終於明白，水浦庄章大概根本不是什麼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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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飛出來了。」小劍將照片從狗洞遞回去給她，「我不小心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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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迅速把照片搶了回去，用力吸了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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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讓劍先生看到髒東西了……」她的嗓音帶著自暴自棄的怨恨和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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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不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會拍那種照片的不是好東西。」小劍撐著頭道，「那什麼……結果大家都在誤會妳是走不出這個人的死？妳不出來澄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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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澄清什麼？把這些拿給爸爸媽媽看，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多噁心嗎？」千又搥了一拳倉庫門，委屈地咬牙，「我已經……全都完了，我的高中生活、我的戀愛、我的人生……全部都完了！現在竟然一封信要我原諒他——開什麼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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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小劍知道了，為什麼水浦的家屬想要把照片偷偷摸摸拿給千。

但水浦已經死了，而且帶著一個完美無缺的形象死去，事到如今就算千想要平反冤屈、伸張正義，已死之人也不痛不癢，恐怕她自己得付出的代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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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至少他們還有想要拿給妳。」小劍撐著頭淡淡地說，「如果是我，我大概會自己把照片偷偷燒掉……如果我是個更惡劣的人渣下三濫，可能還會拿去哪裡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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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要我原諒他們嗎？」千憤恨地問，「難道我應該感謝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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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這是妳的決定。」小劍平靜回答，「好了，就算妳對著我哭，我也幫不上忙，我能做的就只有和妳一起去死，所以妳就忍到我考到駕照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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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沒有回話，吸了吸鼻子。

她的憤怒在沉默中一點一點消褪，她從一隻受了傷揮舞爪子的猛獸退回角落，成為等待死亡降臨的瀕死幼貓。小劍又聽見碰的輕輕一聲，知道千把背也靠在了倉庫門上。

隔著一道牆，他們依靠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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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等不下去了，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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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疲倦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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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明天或後天，我可能就會把脖子套上那根繩子，從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開始，它懸在那裡已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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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妳還得等。」小劍也沒有勸活的意思，「現在萬事俱備，只欠駕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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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一條不會經過國道收費站，也不會有警察局的鄉間小路去海邊吧，這樣就符合你說的『安安靜靜』了。」千平靜地提議，「我已經看好地圖了，我們可以馬上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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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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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抬頭仰望星空，月相明天就是滿月，天氣晴朗。

他們已經有了地圖路線、橡皮艇、安眠藥，卡車鑰匙現在也在他身上，天相、機緣……一切要件恰好在此刻湊齊，駕照已經成為藉口，現在唯一缺的，是對死亡點頭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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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走吧。」小劍站起身，「現在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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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千的嗓音很意外，「現在十二點三十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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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收拾一下，一點在竹林小徑外見，妳直接上車。」小劍一面說，一面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不過妳一定要準時，上車動作要快，也不准大包小包，免得我們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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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嗎？」千的聲音急了起來，「好的，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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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夠嗎？有遺書要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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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很早就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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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小劍點點頭，彎身拾起門口那一袋小雞蛋糕，從狗洞塞進去，「這個順便帶著，我路上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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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不禁笑了，在門後接下了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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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先生，我們感覺還真像去遠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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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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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輕手輕腳收拾行李，一股複雜的情感開始湧上心頭。

方助、光太郎、正辰、雅刀，儘管再會後相處的時日不多，但也受了他們許多溫暖的關照。托比亞斯隊長、莉賽洛特……還沒給他們打過電話，怕是不會被原諒的吧。

小劍抓起背包，把吉他袋裡重要的老夥伴格拉默背上肩，在這一刻，他竟察覺自己對人生還是有那麼些眷戀，這讓他不禁諷刺得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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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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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懶的聲音突然響起，小劍肩膀一顫，回頭，看見月光下，半禿胖老頭艾利克·謝睜著眼睛坐在床鋪上，動作慵懶得像個希臘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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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睡了嗎？」他問，努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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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差啦，睡不著了。」艾利克說著，卻還是打了個呵欠，「這麼晚了，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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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風，幫我跟方助說，我借他那台卡車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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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裝作沒事一樣轉身，心想自己不用再跟艾利克多解釋什麼，但走到拉門前，他還是停下腳步，回頭。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跟艾利克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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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你女兒還不想和好？」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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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嘛，脾氣固執。現在就看誰撐得久，誰先拉下臉道歉。」說到這裡，艾利克嘆了口氣，「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知道，老爸都是用心良苦為她好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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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回去跟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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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用說的都比較輕鬆啦。」艾利克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又沒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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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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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沉默了一會兒。

腦海中又浮現那一晚在柏林圍牆上的情景，具體聊了什麼內容他已經回想不起來了，但他還記得，那個時候小約翰的笑容很輕鬆、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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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知道……所有孩子都愛他們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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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克沉默了數秒，扁扁嘴，望向窗外：「幹嘛講這種話，怪噁心的，真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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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見識一下，狗嘴也是吐得出象牙的啊。」小劍哼笑一聲，走向艾利克，取下肩上的吉他袋，往前遞，「這個，幫我拿給光太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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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自己拿不就行了？」艾利克接過吉他袋，懷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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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趕不上他搬家前回來。」小劍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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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要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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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平靜地回答，「去見小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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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也來日本啦？」艾利克揚起眉，「我好久沒見到他了，他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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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不錯吧，他人很好，上帝會看顧他。」小劍彎下身來，從口袋摸出一排紅色藥丸，撬開鋁箔包裝取出一顆，放到艾利克手上，「這給你，調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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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謝啦。」艾利克拍了下他的上臂，「今天怎麼這麼溫柔？吃錯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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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吃錯了吧。」小劍站起身，「掰啦，艾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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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施維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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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半禿胖老頭。

年輕時的艾利克帶著一副金框眼鏡，頭髮茂密、身材精實，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可以傳到一公里外，但才不過二十年，身材和髮際線就已走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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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老了，有什麼想做的就去做一做吧。」關上門前，他向艾利克微笑，「不要和女兒比耐久賽，因為你穩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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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克輕聲笑了出來，向他豎起一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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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臭小子，講話果然沒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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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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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過程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卡車的引擎聲不小，但沒有驚醒任何人。

他也溫溫吞吞地慢慢開，不疾不徐來到竹林小徑之外，認出自家卡車的千跳上了車，她身上也沒有多少行李，只有一小包隨身行囊、一把竹劍，和一盒小雞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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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請您多指教了，劍先生。」繫上安全帶，千向他微微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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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劍回答，「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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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照亮了他倆的臉龐，那是千第一次好好凝視小劍的臉。眼前的男人有著一頭微捲的黑色短髮，鼻梁高挺，五官深邃，臉龐看起來年輕但歷經世故，眼眸含著和千一樣憂鬱的氣息，碧色瞳孔猶如蔚藍的大海。

頓時，千倒抽一口氣，小劍瞥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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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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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Nice to mee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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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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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個白眼，千噗哧一聲笑了。

踩下油門，卡車再次緩緩前進，在星辰的凝視下駛向未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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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千說得對，這趟旅程是挺有遠足氣氛的。

知道這是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他們都覺得輕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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