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千劍沉入大海 - 章二、長假

一九九五年，日本。

這一年的日本經歷不少震撼事件，年初發生大地震，又接著發生地鐵毒氣恐怖攻擊，社會動盪，人心惶惶，日本舊日月宗的驅魔人們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

即使如此，馮·洛伊特斯卡爾家在日本的老朋友仍然慷慨點頭，答應收留施維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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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數十小時的長途飛行和轉乘後，施維爾特走出了一方窄小的鄉村車站。

鐵製的天橋已經斑駁褪色，月台與正門只相隔短短數步，踏出車站外，一望無際的金色水稻田映入眼簾，秋日涼爽的風徐徐拂來，是身穿西裝也不感到燥熱的宜人天氣。

他呆然望著田野，莫名有點鼻酸，久違地，感覺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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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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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喚聲傳來，他轉頭，看見頭髮半白的老友楠方助站在一輛髒舊的白色NISSAN Cabstar旁，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可比結實累累的稻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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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好久不見了！」這名身高約一米七的日本男人熱情地上前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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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助，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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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握手、相互擁抱。

二十多年過去，他們成為了和過去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這一刻卻有種對方仍然沒變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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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比亞斯在電話裡都跟我說了，聽到你會來，大家都很驚喜。」方助一面說道，一面從施維爾特手中接過行李，「你現在的新名字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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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就和以前一樣叫我小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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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助笑著揉了揉施維爾特的腦袋，彷彿眼前這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還是當時的青少年。

「小劍」是方助為他起的暱稱，當初他們相識時，施維爾特是個矮矮的十二歲少年，方助是年輕的二十五歲，他們最初在一次國際驅魔任務中相識，因為「施維爾特」這個名字不便發音，方助向日本同僚介紹時擅自直譯了他的名字，翻作「小劍」，後來他到日本學習劍術，道場的人也都這麼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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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對了，你現在不是我們家唯一的客人。」方助砰的一聲把行李丟上後方車箱，說道，「建國早你幾天來，今天閒得發慌，跑去隔壁碾米了……經驗豐富到大家都嚇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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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想起那個怪人，小劍扁扁嘴，又問，「碾米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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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方助試著想比劃動作，但似乎又很難解釋這個動詞，最後只聳了下肩膀，「類似磨麥？也許吧？我沒磨過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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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也不是很有興趣，只知道大概是處理稻穀的工序，便不再追問。他的眼神往旁飄，看見載貨板的邊緣隙縫卡著一些稻穀，推想這也許是用來運米的舊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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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這個不會……」他不太確信地戳了戳卡車欄板，木板被戳得前後搖晃，老舊螺絲發出難聽的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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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那可牢固了。」方助拍了拍他的背，「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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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車，關車門，引擎聲聽起來很老舊，但方助發動車子的手勢很熟練。

放離合器，踩油門，排檔，小卡車緩緩駛上鄉間道路，悠哉閑淡的氛圍。微風從敞開的車窗吹入，小劍向外看，有些稻田還搖著稻浪，有些已經光禿了，幾輛孤零零的收割車停在田野上。

他深吸一口氣，稻米與泥土的氣味竄入鼻腔，有一種舒心的恬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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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還兼做稻米生意嗎？」小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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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是，這台以前是舊日月宗運武器用的，跟我同年退休，我把它贖回家。」方助笑著拍了拍方向盤，彷彿這台車是他的一位老夥伴，「現在收穫期間，借給隔壁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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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退休了。」小劍有點意外，方助明明離法定退休年齡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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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時代該讓給年輕人，一把年紀了還佔著好位置，少不了白眼。」方助自嘲地笑了笑，「而且這些年沒怎麼陪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感覺自己錯過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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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孩子？」小劍看向他，「怎麼沒聽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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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們太久沒見面了嘛。」方助的表情有點僵硬，但飄移的眼神很快又定下來，「相隔二十多年，大家都還記得你呢，這次見面跟大家好好敘敘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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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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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出方助有些敷衍，小劍沒有多問，撐著頭，又望向車窗外的鄉村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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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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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助的家他以前來過，從十四歲那年被送來進行為期一年的劍道修行以來，這座宅院似乎就在時光的洪流中靜止了，一切看起來都沒有太大改變。

傳統的日式屋敷、庭院、鋪著榻榻米的隔間，整體有種肅穆清幽、與世隔絕的氛圍。道場就在隔壁。主宅後方的坡上有間小神社，穿過竹林小徑就可以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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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該去道場開個分享會什麼的。」方助帶他參觀房子的時候熱情地說，「門生一定很樂意見識一下西洋劍術……你有帶劍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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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緊急任務走海運，送到日本舊日月宗總部。」小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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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不就還要再跑一趟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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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助拉開紙門，一面還要說些什麼，目光卻首先被暖爐桌前的男人吸引。

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懶散趴在暖爐桌上，他的膚色黃中偏白，臉型圓潤，髮際線退到了頭頂，手裡拿著顆橘子，歪掉的眼鏡後方，無神的視線盯著電視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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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像樣啊，建國，我才剛誇你早上去幫隔壁碾米。」見狀，方助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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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冷得要死欸，開玩笑，才十月就這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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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是給你把暖爐桌搬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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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再來一碗薑母鴨就更棒了……」中年男人咕噥抱怨，他終於瞄了眼門口，注意到站在門邊的小劍，微笑，抬手就把橘子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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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施維爾特，好久不見。」男人友善打了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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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艾利克。」小劍一手接下了橘子，「我現在不叫施維爾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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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改名改運啊？德國人也有這種習俗哦？」艾利克伸了個懶腰，仰倒在榻榻米上，毫無保留地露出圓滾滾的啤酒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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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名為謝建國，是中華舊日月宗的國際驅魔派遣團資深翻譯，在歐美驅魔人之間卻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艾利克·謝。由於與中華舊日月宗的任務交流幾乎都是由艾利克擔任主要窗口，他在國際驅魔人之間的知名度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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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劍懶得回答他的提問，艾利克倒也不以為意，發出幾聲笑，轉頭又向方助抱怨，「是說方醬，你們這裡的電視真難看，轉來轉去也沒看到政論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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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才難看，我們看時代劇啦。」方助指向他角落的整面錄影帶牆，「還有說過多少次了，對著老大叔說話不要加『醬』，怪噁心一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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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差啦。」艾利克嘻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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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說你怎麼這個時間跑來放長假？小夥子。」注意力隨即轉向小劍，艾利克往旁邊翻身挪出了個空位，拍拍榻榻米示意他坐下，「你們那邊現在是啤酒節假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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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才沒慕尼黑人那麼閒。」小劍從桌上撈了顆橘子，在他身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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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上禮拜嫁了女兒，可傷心了。」方助在旁邊笑說，「他突然就跟中華舊日月宗請了長假，窩到我這裡來……還騙老婆說是出差，簡單說就是離家出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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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講！哩……爆我的料！不識字兼沒衛生！」艾利克的英語前後各冒出一串母語，他不輕不重打了下偷笑的方助。兩人雖聽不懂，大概也知道他講的不是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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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明白你，夥計……女兒結婚不是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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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北哦！你沒做過老爸才講這種風涼話！她才十七懂個屁啊？被個毋成囝騙走而已！」艾利克持續用他摻了母語的特色英語怒吼，方助在旁邊似懂非懂頻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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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我就是講風涼話。」小劍懶懶地問，「你們兩個都有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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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艾利克沒回答，不著痕跡地瞄了眼方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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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拿啤酒來。」方助起身說，「你該喝喝看日本啤酒，和德國啤酒是不同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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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紙門開關的聲響，話題又接著被艾利克帶到台灣的政論節目上。

小劍沒怎麼仔細聽，艾利克人不壞，但是個出了名的政治狂熱份子，每次共同任務，方助總是友善提醒不要和艾利克談政治，以免話匣子開起來沒得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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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說，你們東德的大家現在過得還好嗎？蘇聯解體後就沒在國際任務上看你們露臉過了。」艾利克漫不經心地含著一片橘子，問，「托比亞斯、小約翰、莉賽洛特，還有你這個臭屁的小鬼頭，我記得以前你們小隊四個人總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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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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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被打斷，紙門拉開了，方助雙手各提半打瓶裝啤酒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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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喝酒吧。」只見方助向那中年男人搖頭，微笑，「這個天氣很適合喝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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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有什麼隱情，艾利克識相不再追問。小劍悶悶地不說話，眼神陰鬱了些。

他想，托比亞斯的確是什麼都告訴方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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