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千劍沉入大海 - 章十四：房間外的大象

「……死亡時間推估在晚上七點到八點三十分之間，發現時屍體還有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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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坐在警局冷冷的板凳上，將這番話念給他聽的是長期和他們合作的警方守密人。安涅特、尚一、路德維希和西柏林舊日月宗的幾個同事都趕來了，聽說了噩耗的安涅特在警局外情緒崩潰，尚一和路德維希正在陪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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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他的證言，警方已經逮捕了五個人，從他們口中問出犯案的一共七人，全員都是神聖秩序的教徒，另外兩個警方還在追。

他早該想到的——在事務所外看到的熟悉臉孔是昨晚向小約翰宣教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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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又接著跟他說了些什麼，施維爾特沒仔細聽，他的腦子混亂到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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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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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的一聲，朔本牧師氣沖沖地從審問室裡大步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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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顯就有認知汙染，還說什麼只有教主一個……根本胡說八道！」警察沒能攔住他，朔本猛然揪住施維爾特的衣領，厲聲怒吼，「你為什麼不查清楚！辦事敷衍成這樣！早要是昨晚就把全員都驅魔就不會有這種事了！是你害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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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

施維爾特沒幾句話聽清楚，就這句模模糊糊進了腦子裡。

放屁，他突然想，這個老頭在說什麼鬼話？案子是小約翰辦的，偵查時他連進都沒進去那間公寓——對，但是他那時不該也進去嗎？為什麼他把一切都交給了小約翰？另一個聲音幾乎是同時又反駁自己：為什麼那時相信了小約翰？寶刀未老？怎麼知道他不是老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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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說……」他被臭罵了無數句之後，才終於慢慢開口，聽見自己的嗓音乾啞得厲害，「幽靈會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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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朔本憤怒地大力搖晃他，「那種東西能作判斷依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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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太好笑了。驅魔人相信有魔鬼，不相信有幽靈。

施維爾特的思考已經糊成一片，小約翰的死狀還停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但此刻朔本的怒罵讓他勾起了嘲諷的唇角。

但看他這一笑，朔本理智斷線，掄起拳頭就要往他臉上揮，卻被幾個警員急忙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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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冷靜一點！」

「別這樣，朔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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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本被拉走，施維爾特無力地坐回板凳上，兩眼無神。

接著，外頭有警員通報犯人的親屬來了，一個矮小的老女人在警員陪同下走進，戴著手銬的年輕人神色頹喪地被警察押出，一看見女人，年輕人瞬間淚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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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年輕人撲通一聲跪地，「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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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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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我做的……是真的、我一回神就什麼都發生了……！」年輕人哭得泣不成聲，「是那個聲音……魔鬼在我腦子裡說話……是他們叫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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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轉頭，用乾澀的雙眼盯著那對母子。

情緒失控的犯人又被警察帶進小房間。看著門扉緊閉，他頓時想起了路德維希多年前對他說過的話：把那些不想承認的往外推，當作是某種惡魔的傑作——真的就可以免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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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認真一想：這些渾球——真的有認知汙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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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昨晚的任務過程，我們還得跟你談談。」警方的聲音此刻從頭上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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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施維爾特想，他張口，試著想請警察給他點休息時間，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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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點時間冷靜，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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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嗓音在此時傳進耳裡，施維爾特肩膀一顫。

回頭，只見一個白髮獨眼的老人在警察陪同下走進來，眼眸溫和注視著施維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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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看見來者，施維爾特發出了虛弱的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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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來晚了，施維爾特……孩子。」托比亞斯彎身擁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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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他感到身體脫力，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但想起這是在公眾場合，他屏住呼吸勉強維持住理智，很快推開了托比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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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用力深吸一口氣，視線飄移，「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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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比亞斯沒有說話，只是起身，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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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禮了……我是托比亞斯·馮·洛伊特斯卡爾。」這名白髮老人轉身，向朔本脫帽，「我是約翰·馮·洛伊特斯卡爾的哥哥，請帶我去看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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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這個單字刺了一下施維爾特，他感到胸口一陣揪痛，於是他又深吸一口氣。

該回家睡了，今天很累了。他這樣想，或說，強迫自己往那個方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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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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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犯數量越問越多，最初說七個，後來又變十個，最後變十五個、二十個……二十三個，除了教主之外，教徒全員都參與了那場殘忍的殺戮，包括一個十二歲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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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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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聖血之後，每個人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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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魔鬼唆使的，魔鬼在我腦裡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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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這麼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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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教主沒有天使加護……我們都要在世界末日死掉了，就覺得很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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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那可笑的犯案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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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主說，阿德勒先生是魔鬼扮的，昨晚潛入他家，把天使殺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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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所以是那個瘋教主教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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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看到他在米特區的超市買花，就跟蹤他到一棟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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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起了，花應該是早上放在信箱的百日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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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召集夥伴，我們想去跟他講道理……我們真的只是想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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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應該解釋為什麼要帶刀子去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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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就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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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詞的最後總是這個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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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往上呈，歐洲舊日月宗總會判定犯人皆受到認知汙染，屬於驅魔案件。若登上報紙，魔鬼一說怕是會引起社會恐慌，導致不可名狀勢力瞬間壯大，屆時慘狀將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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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驅魔人們齊心協力守密了，幾天之內，犯人被全員釋放，小約翰的死因從謀殺改為了意外死亡。他們說，同為驅魔人，請你們理解——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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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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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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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在房間裡，每個走進房間的人都看到了大象。

「噢，但是大象怎麼可能會在房間呢？我是說，這裡可是房間。」人們都這樣想著，裝作沒有看見房間裡的大象，甚至心照不宣，乾脆不要提。要是有人說起了，他們就指著窗外，說大象是在房間外的，從沒有進到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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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路德維希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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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名狀其實根本不存在，驅魔只是舊日月宗創造的集體幻覺，他們只是這場宏大騙局裡的思覺失調患者，而幕後操弄這一切的人在這場陰謀中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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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窩在漆黑的房間裡這樣想著，他的鬍子長了、頭髮蓬亂，身體又髒又臭，葬禮之後他就沒有再洗澡、吃飯或上班，就只是這樣坐著，坐在牆角，睡了醒，醒了睡。

家裡的電話起初每天響不停，他把電話線拔了，這之後電鈴常常響起，但他沒有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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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洛特在三天前擅自闖入他的家，幫他打掃家裡、煮飯，然後一直罵、一直唸、一直哭，最後被她的丈夫帶回去。施維爾特全部充耳不聞，也沒有進食。莉賽洛特做的義大利麵今天還擺在餐桌上，已經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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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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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在腦海中升起的時候，他正盯著插在啤酒瓶裡枯萎的百日菊。

施維爾特發現自己很平靜，心中沒有什麼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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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殺掉太便宜了，還是剁手剁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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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黑暗中有個聲音這樣低語。

施維爾特茫然地起身，循著聲音走去，穿過黑暗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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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隻手握著刀子砍了小約翰，就剁掉哪隻手；哪隻腳踐踏過小約翰，就剁哪隻腳；還有撒尿的那個，對，聽說是那個十二歲的小孩尿的？把他的陰莖也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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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二楚聽見了這些話，這讓他勾起唇角。

魔鬼的低語原來不過如此，他懂了。驅魔人當了二十多年，他終於看見不可名狀的本體，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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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轉身背對鏡子，離開了浴室。

他揹起長劍，踏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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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後來震驚了整個歐洲驅魔界。

資深驅魔人被不可名狀附身，趁夜私闖公寓民宅，砍斷民宅內二十三名「無辜」民眾的手腳，其中包括一名十二歲少年的性器官。當晚的慘叫哀號嚇得整個社區人心惶惶，連鎖導致數十人認知汙染，若不是政府和各大舊日月宗傾全力壓住消息，這大概會成為轟動全歐洲的大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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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被戴上手銬，送到日內瓦的驅魔人審判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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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恐水人阿亨作證，說在逮捕施維爾特當下確實看見了不可名狀。

律師辯護：一切是不可名狀操弄的，雖罪大惡極，但屬於過失犯罪，請從輕量刑。

朔本也為他作證：他剛失去長官，精神狀況不穩定，被不可名狀鑽了空子，情有可原。

他是個認真負責、堅定強大的驅魔人，他不可能做出這等殘酷的事——東條尚一強烈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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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辯證都指向對他有利的方向，於是被餵過聖血施維爾特的終於被允許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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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行兇期間，真的完全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嗎？」法官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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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低著頭，裝出茫然的嗓音，「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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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裝的，但是大家都信了。

法槌敲下，全案確定，看在他過往輝煌的驅魔功績上，實際刑責得以免除，但情節重大，施維爾特必須死。他被判了名義上的死刑，被改了名字，被永遠驅逐出了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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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架出法庭外時，他看見路德維希在走廊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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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維爾特……」路德維希跟上那些法警飛快的腳步，問，「你是不是該去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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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關心的語氣，不是論斷和批評。

施維爾特知道青年真正想說什麼，也許他那彆腳的演技只有路德維希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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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你罵過我，沒有養過狗，所以不了解，對嗎？」他停下來，看向路德維希，「告訴你吧，我現在很明白了……你十六歲那時候的心情，我全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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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看著他，悲傷地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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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青年緊握拳頭，「如果代價是小約翰……我情願你永遠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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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說完就哭了。施維爾特看著他，心想：傻小孩，別哭了，你是小約翰的驕傲，東柏林小隊以後只剩你們了，哭成這樣，怎麼像個男人？

他想給青年一個鼓勵的微笑，嘴角卻怎麼也揚不起來。

法警壓著他快步離開。連再見都來不及說，那成為了他與路德維希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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